爱久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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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褪黑激素(MT)

人类在目前有两种激素可以用来治疗相思病,其中一种就是大脑松果体分泌的褪黑激素,这种激素只有在夜晚来临时才会分泌出来,不仅能促进睡眠、调节时差,并具有抗衰老、调节免疫等多项生理功能。

褪黑激素能抑制大脑中的多巴胺活性,从而有助于缓解失恋或相思病的痛苦,或者说,让人淡忘。

脑白金的主要成分是褪黑激素。

1

有一年脑白金的广告铺天盖地地席卷着所有电视台,对此,大多数人深受这种简单粗暴的洗脑广告毒害,但是洗脑广告却又是最有效的。那些年,我妈陈美彤走亲戚时就习惯拎着一盒脑白金去串门,对此,我免不了对她嗤之以鼻:“畸形消费就是被你们这些广大的中老年大妈大婶群体带动起来的,这种东西明明就是变相传销。”我是不相信脑白金真的可以抗衰老、促进睡眠的。直到后来我的生物老师在课堂上说起褪黑激素:“你们知道吗?你们可能很排斥脑白金的恶俗广告,但脑白金其实真的是一种很管用的保健品,因为脑白金就是褪黑激素的通俗名称。”后来我特意查了一下脑白金的配方,里面果然是含有褪黑激素的。褪黑激素的确可以调节人体的生物钟,改善睡眠,延缓衰老,还可以让人淡忘不愉快的往事,治疗相思病。

我妈陈美彤五十岁的时候,鬓角开始长出白发来,脸上也长出了老年斑,甚至看到她,我都完全记不起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来。那时候我看过一部电影,关于一个落单的空巢老太太,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老房子里,渐渐地开始对着死去丈夫的遗像吃饭、聊天和沉默,觉得自己的丈夫其实还在房子里。那是一种怎样令人毛骨悚然又震撼的孤独感呢?也许只有当一个人老了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那一年过年回家,我突然想起来,我妈也应该到了该喝脑白金的年纪了,于是给我妈买了三盒脑白金礼盒装,并且调侃她说:“据说这个东西治相思病很有效,以后你就不会那么想我爸了。”

那件事过去了两三年,当我在家里找东西的时候,在柜子里偶然发现那三盒原封不动的脑白金,我妈一瓶也没有喝过。

我妈从来没想忘记我爸。

2

“恭喜恭喜!”段敏佳一大清早就给我打电话来道喜,“什么时候把婚礼办了,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呢!”我那时候还躲在南方微冷的被窝里,失眠了大半个夜晚,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儿迷迷糊糊,段敏佳一句话又把我拉回到残忍冰冷的现实里来。

“老、娘、不、嫁、了!”我像头被路过的游客不断调戏而唤醒的狮子,对着手机话筒一字一字地怒吼道,我知道,如今也只有这个男人能忍受我一切坏到骨子里的脾气了。

“宝贝你怎么了?”娜娜抢过电话,用一贯撒娇的语气问我。从来都是我叫娜娜“宝贝”,这一次她居然也会开金口叫我“宝贝”了,看样子段敏佳这段时间把她调教得不错嘛。

“我是不是真的那么不讨人喜欢?”这大概是我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摘下自己为自己佩戴着的一顶王冠,放下心比天高的姿态,自我怀疑和反思,然后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命比纸薄的灰姑娘,一直都是。

“苏亦诃这么快就不喜欢你了?那只能说明他是个渣男。”

“不是他,是他妈。”

“我说林文方,你跟他谈恋爱,又不是跟他妈谈恋爱,他妈不喜欢你就不喜欢呗,还能把你怎么着?”

段敏佳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让一直往牛角尖里钻的我瞬间豁然开朗了。是啊,我林文方一直都号称打不死的蟑螂小强,这点小风小浪,怎么能打倒我呢?

于是我又满血复活了。

挂掉段敏佳的电话,我发现苏亦诃给我发了十几条短信,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一刻发的:“我在你家楼下。”我裹着厚厚的被子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抹去玻璃窗户上那层清晨的雾水,朝楼下看,有一辆白色的车子停在路边。

我打通苏亦诃的电话:“你还在我家楼下?”

“嗯。”他一边说,一边舒展着筋骨,打着哈欠,“昨晚上我后悔了一夜,有件事我要是早点告诉你,昨天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什么事?”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卧室门,屋子里静静悄悄的,我妈买好了油条豆浆搁置在客厅的餐桌上就一声不响地出门去了,“你先上来吃早饭吧。”

苏亦诃像个小偷一样做贼心虚地从我打开的一条门缝里钻进来。在车子里蜷缩了一夜,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借我家洗手间草草地洗了把脸,坐下来和我吃油条喝豆浆。

“你妈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也许是去公园晨练了吧。”我几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不过提到公园,我才恍然大悟,“完了!”

“什么完了?”

“我妈一定又是去公园给我相亲了。”

大概是四年前,我妈偶然一次逛公园,看到一群大妈大伯扎堆在一起,人手一份自己儿女的简历和一张千挑百选洗出来的照片,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在帮孩子相亲。于是我妈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份我的简历和照片,毫不犹豫地加入到这个庞大的队伍中来,还把我的信息像猪肉摊上的一块肥肉一样挂在树枝上,任凭别人来挑选。以至于那一阵子我每天都能接到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有问我年龄的,有问我职业的,有问我计划几年内生孩子的,有问我介不介意他离婚过的,更有甚者问我大姨妈是不是每个月都按时来的,后来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起这一系列的乌龙事件,我妈特别淡定地说了一句:“是我。”

我彻底被我妈打败了,只能以死相逼:“你不把我个人资料从树上摘下来,我明天就去换号码,连你也别想再联系上我。”

最后我妈只好瞒着我,把资料上我的电话号码改成她的,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你要知道,她已经把给我找一个如意郎君当成她下半辈子的事业在奋斗了。于是后来每次我回S城,总要被我妈以平均每天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一个的节奏安排相亲,有时候在同一家餐厅或者咖啡馆,还能同时面两三个。

我说:“你干脆叫他们一起来,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多热闹啊。”

还真有那么一次,由于我临时回S城有点急事,待上一天就要赶回去,然后晚上我妈就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饭局,等我毫无防备地抵达饭店,一进门就远远地看见那一桌坐了五个男人。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需要介绍很多遍,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轮流自我介绍,听着每个人的奇闻趣事,气氛一度其乐融融,最后的最后,我顺理成章地跟他们谈成了酒肉兄弟,还一起搓了一晚的麻将。

回去以后我跟我妈说:“你干脆把你女儿当棵白菜卖了得了。”

“文方,其实我不止一次跟你提起过,我很早就见过你。”苏亦诃说完,从一根油条上撕扯了一小段塞进嘴里。

“所以你是当年在我爸的葬礼上见过我?”我这才恍然大悟,苏亦诃的确有好几次跟我说过,只是我一直没放在心上,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只是我的一个爱慕者。

“对,我妈带我一起去的,当时还给你爸献了一束白玫瑰,只是那时候你太伤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几乎要跳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妈和你妈原来有过过节。”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不会吧,我相信她们只是存在一些小误会,解释清楚就会没事了。”苏亦诃说得倒是轻松。

我摇摇头:“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当年是我爸的初恋情人。”

“那她也不至于反对我们在一起吧,况且你妈都已经说不计前嫌了。”

“这也是我不能理解你妈的地方,你妈应该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跟我妈完全相反。”

“不管她们,我们回J城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们把结婚证办了,再来个先斩后奏。”

“你不怕?”

“我连跟你蹦极都蹦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吃完早餐,我们决定趁我妈不在家,火速收拾行李,然后一声不响地私奔回J城去。在我整理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急躁的敲门声。苏亦诃差点直接躲进我的行李箱里,我第一反应是我妈回来了,可转念一想,我妈从来都是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那么还能是谁呢?

我满是疑惑地去开门,开门之前,半张脸凑到猫眼上打探外面,不是我妈,但我却比看到我妈还要紧张,因为此时此刻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肩膀上有警徽,右手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威严的架势十足,我想应该不会是骗子,他一边敲门一边喊:“有人在吗?”

我犹犹豫豫地打开门,把脑袋探出门外问:“你找谁?”

“这是陈美彤家吗?”

“是,她是我妈,她怎么了,难道她犯了什么法?”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你别误会,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当面通知她一声,既然你是她女儿,那我通知你也一样。”

“什么事?”我还是很紧张,在我固有的思想里,凡事被警察找上门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想想我家就只有我和我妈两个良家妇女了,平日里不赌博,不嫖娼,也不投机倒把,连遥远的梦想也破碎不堪了,就只剩下最朴素的生活了。

“林云生是你爸吧?”

“是啊!”我隐隐约约感觉,这件事好像跟我爸有关。

“当年撞死你爸后逃逸的肇事司机,现在已经自首归案了。”

“什么?”我愣在那里,像出现幻听了一样,迟迟不敢相信。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这十几年,我和我妈一直在做的事情,无非就是自我疗伤,在外人看来我们有多坚强,其实就有多柔软。曾经我对那个凶手咬牙切齿,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夺去了世上我最爱和最爱我的这个人的生命,而我妈每年都会去几次警局了解案件的进展和消息,可是得到的答复永远都是一无所获,石沉大海。我还经常听到她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哭泣,然而打开门的时候,又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她只是在对我故作坚强。这几年她便也渐渐死心了,时间慢慢耗尽了她的精力和心,抽干了她的泪水。我们只能自我安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们可以跟我去警局一趟,向犯罪嫌疑人了解当年的情况。”

“了解什么?”我妈这时候正好推门而入,放下手里一袋在菜市场买的菜,一边问我一边低头换鞋子,抬头的时候才注意到苏亦诃,还有坐在客厅沙发上端着茶杯的警察,然后她整个人都蒙了,以为警察是来找我和苏亦诃麻烦的,于是拿出一贯的泼辣姿态,“警察同志,我没听过未婚同居也算犯法啊。”

“妈,当年撞死爸爸的肇事司机已经抓到了。”

“这是真的吗?”我妈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又转而问那个警察。

“千真万确。”警察一字一字地回答她。

如果是十年前,以我妈火爆的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激动得直接去厨房里提一把菜刀,扬言要杀了那个司机。但是现在,我妈倒是平静了不少,只是咬着嘴角,声音颤抖地说了句:“这一天我等了十五年。”

我们在派出所见到了那个司机,他看上去差不多五六十岁了,花白的头发,样貌清瘦,皮包骨头,一口明显的龅牙、单眼皮和三角小眼睛让人觉得他就是一只过街老鼠,他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们。

“这些年你死哪儿去了?”我妈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许久,终于控制不住内心里的痛苦,“你把我们母女俩害惨了。”

“其实这些年我也很自责,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来自首。”那个老头喃喃地说。

“你自责?”我妈冷笑地耸耸肩,“你自责当时哪儿去了?”

“林太太,你先冷静,他会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的。”警察说着把我妈拉到另一个房间里,搬了条椅子,示意我妈坐下来,“现在我有一个案情细节,也是疑点,想要跟你们进一步了解。”

“什么细节?”

“我先要问你一件事。”他对我妈说完,看了看我,大概是在示意要不要当着我的面说。

“你说吧。”

“你丈夫当年有没有什么出轨的行为?或者说,你是否知道,他在外面跟其他的女人有很密切的来往?”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妈被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气得拍着桌子要跳起来。

“你别误会,我只是在了解情况。”

“我家老林规规矩矩,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他那么老实巴交的男人,怎么可能出轨?”

“可是按照犯罪嫌疑人目前的口供,他当时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我们刚刚确认过了,这个女人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我不信,”我妈坚定无比地摇晃着她的脑袋,“这个人一定是在瞎编。”

“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口供画出来的人像,你们曾经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

警察递给我妈一张女人的速写人像,因为画得很粗糙,只是一个大致轮廓,清瘦的脸型,笔直的长发,空气刘海,眼睛很大,这样的女人大街上随处可见,而嘴角的酒窝算是唯一一个特点了。我妈看了半天,绞尽脑汁地在记忆里搜索,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可疑的人来。

“你也看看。”警察又把画像递给我。

我心想,我妈都没能看出来,我更不可能看出什么线索来了,毕竟她常说,她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要多。但我还是接过来象征性地看了看,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人,只是觉得有一丝相似,但我又不敢说出来,怕会引起更大的误会,没想到苏亦诃这时候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直接惊呼:“这不是我妈吗?”

3

余心姚被叫到警局的时候,我妈收起悲痛的情绪,整个人像经历一场巨大的海啸后,重新回归平静,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文方,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余心姚担心地问,想过去握住我妈的手,却又止步不前,看看我,再看看一脸难堪的苏亦诃,“好端端的,你们来警察局做什么?”

“余女士,我们想请你去见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警察卖了个关子,然后带她去审问室。

肇事司机只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地断言:“是她!”

“你可要看仔细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警察又提醒一遍。

“是她,当年那个男人和她很亲密地走在一起,就是为了推开她,才被我撞到的。”

“你说什么?你就是当年撞云生的那个司机?”余心姚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说吧,你跟林云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老朋友?”警察露出一丝疑惑,“感情深厚的那种朋友吗?”

“普通朋友,我们以前是谈过恋爱,后来我爸妈不同意,就各自结婚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有来往?”

“我们很少见面的,那天也只是偶然在街上碰到而已。”余心姚吞吞吐吐地说。

“那车祸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出面作证?”警察说出了最大的疑惑。

“我只是不想引起两家人不必要的误会,因为云生的老婆陈美彤一直对我有偏见。”余心姚眼睛里有一丝闪烁和不定,警察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警犬迅速捕捉到了。

“事实是这样的吧,你跟林云生,婚后其实还一直瞒着各自的家庭保持亲密关系,我说得没错吧?”

没有永恒的秘密,你以为只要小心翼翼藏起来就能烂在心里,最后有朝一日还是会被人发现。余心姚一言不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一旦有秘密,就注定不会活得轻松。

余心姚从审问室里出来,我妈站在走廊的过道中间,用身体作为一面堤坝拦住余心姚的去路,我在这两个女人之间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只要一点怒火,整个楼道就能炸裂。我妈像一只老鹰,死死地盯着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的余心姚,等到她从她身边走过,突然说了一句:“你和老林一直都没断?”

余心姚像被我妈死死叼在嘴里的猎物,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头,好像已经做好接受最坏结局的准备,她只是“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美彤,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看得出来,老林其实根本不爱你。”

“那你们当初就应该结婚,应该在一起,不应该拿我和你家老苏来做你们感情的替死鬼!”我以为我妈会以歇斯底里的语气跟她大战,结果却冷静得出奇。

“婚姻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而爱情可以是。”

“你们太自私了。”

从警局回来,我妈整个人终于彻底崩溃了,一进门就蹲在角落里失声痛哭起来。从小到大,除了我爸去世那次,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难过地哭泣过。她是这样一类女人,平日里但凡受了半点委屈,吃了半点亏,必定要闹得对方鸡犬不宁,双倍奉还,才会善罢甘休。因此在整条巷子里,人人都把她当鬼神供奉,敬她两分,惧她三分,躲她四分。比如我妈在楼下买油条,炸油条的师傅一定会专门炸又粗又脆的油条才敢卖给我妈,不然我妈会满大街破口大骂他是只一毛不拔的“奸商”,俗话说树要皮人要脸,谁都不敢把名声败在我妈那里。当然,这样的女人也是不讨喜的,因此,她没什么朋友。但这样的女人,偏偏最遭男人爱,大部分男人都渴望像动物园饲养员驯服凶猛的动物一样驯服彪悍的女人,满足自己的成就感。我爸在外面的时候,常常有人问我爸:“你家里有只母老虎,都不怕吗?”我爸只是一笑而过,我妈这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在我爸面前不过是一只柔弱的小猫,后来我爸便成了巷子里最有本事的男人,因为他把我妈收拾得服服帖帖。

说是“收拾”,未免用词太过严重,其实我爸这人特沉闷,不多言,没脾气,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妈跟我爸说:“我发现我连你肚子里的蛔虫都不如,蛔虫还知道你肚子里装了些什么。”我爸便笑笑:“你跟蛔虫较什么劲?明天我就去买几粒打虫药。”其实较劲的是我爸,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显得一本正经,那也是一个男人最闷的地方。

有时候我问我妈:“你成天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不觉得闷?”

我妈说:“不会啊,看着他我就满足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花痴,或者说一物降一物。

据我妈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和我爸也曾有过一生之中最幸福的几年。他们是经人介绍的,第一次相亲的地点在S城的烈士公园,那时候进公园还要收费,我妈早到了半个钟头,坐在湖边柳树下的木头长凳上,看着我爸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她驶来。我爸很老实地告诉我妈:“自行车是同事借给我的,他说可以给我长脸。”我妈笑着说:“我又不嫁一自行车,嫁的是你这个人。”两个人沿着公园的湖走了两圈,就决定结婚了。那时候的婚姻,在世人看来并不需要爱情的滋养就自然发生,而爱情是一件不可企及的奢侈品,同时也是一件不寒而栗的羞耻品,你必须压抑起来,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才能不被人察觉。爱情往往只会开出一束短暂盛开的繁花,而婚姻更多的就是适合,是结下的那一串丰硕果实。当你绕着一个湖走上两圈,没有发现对方身上有什么毛病和缺点,那么这个人大概就能成为你一生的伴侣了。

在我妈怀我的那段日子,我爸每天都会准时下班回家,给我妈做饭,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厨房,不知世间柴米油盐的辛苦,连煎个荷包蛋都煎不好,不是煎散,就是煎煳。我妈则倚靠在厨房门口一点一点地教他,比如胡萝卜怎么才能切成特别的平行四边形,比如炒蔬菜一定要放一点猪油才够香,比如煮饭的水比米永远要高出一个手指关节,这样煮出来的米饭才不硬不软刚刚好,我妈把她所知道的厨房里的秘密统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爸,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爸做出来的饭菜和我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一个家庭所谓的融合。

那样的幸福生活是从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渐渐远去的呢?我妈觉得是从我爸抽烟开始的。在我七岁那一年,我爸一夜之间从国企里每天朝九晚五的小职工沦为第一批下岗人员,仅有的一份安宁也被打破。我妈心态倒是很好,总是安慰我爸说:“趁不上班,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于是我爸那段时间沦为了人们口中的家庭煮夫。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家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准时去学校门口接我放学。也就是那段时间,我爸学会了抽烟,起初只是在等我的时候蹲在树底下抽上一支,远远地看见我,便做贼心虚地灭掉了,后来便也无所顾忌,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家里,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烟,皱着眉头,吐露出一缕略显落寞忧郁的烟雾。晚饭后,我爸总要出去一会儿,说是没烟了,出去买包烟,有时候出去半个小时,有时候出去几个小时。我妈问起来,他就会说:“顺便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有一天直到深更半夜,我爸也迟迟没回来。我妈在家盯着墙壁上的时钟心不在焉地看着午夜无趣的电视,内心忐忑,好像这么多年,我爸是第一次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后来我妈便披了件外套打着手电筒出去挨家挨户找,以为他在谁家喝醉了酒,但是没人见过他。楼下摆棋局的老刘说黄昏的时候他见过我爸,和一个女人消失在巷子尽头,至于那女人长什么样,老刘也没看清,还以为是我妈。

第二天是周末,我爸回到家,我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厨房里张罗饭菜,只听见菜刀在砧板上“哐当哐当”的声音,菜做好了,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我爸沉默不语,我妈也不闻不问,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后来当我长大,我问我妈那天为什么没有追问我爸一夜未归的事,我妈说:“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在男人面前装傻,既然你爱这个男人,你就不要为难他,不要挑剔他,也不要指责他,有很多东西只是看上去很美,你自以为是的聪明往往会把这份美好打碎。”

这样说来,我妈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始终学不会,我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对爱的人不吝啬爱,对恨的人恨之入骨,以至于得到像段敏佳那种万死不辞的死党,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

后来我爸被他一个老朋友介绍去了朋友的公司上班,我妈只是喜出望外地说:“一定得请你这个老朋友过来吃顿饭!”我爸犹豫了片刻,最后摇摇头推辞道:“不必了吧,人家很忙的。”

因此自始至终,我妈都不知道我爸所说的那个老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她心知肚明,那个老朋友也许与我爸那天无缘无故的消失有关。

我一直佩服我妈的自我治愈能力,相比之下,我只不过从她那里学到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伎俩而已。就拿这件十几年后迟到的真相来说,无疑将我妈愈合得只剩下浅浅痕迹的疤痕又一次撕裂,鲜血淋漓地袒露出来,而我妈竟然在两天之后的清晨若无其事地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走进卫生间,折腾了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又精神焕发地出门了,卫生间还真是一个任意门,让人穿越过最荒凉的人世,重返繁华与欢愉的今日。

这一天,我妈约了余心姚在S城的一家安静的茶馆见面,也不问余心姚喝什么,直接点了两杯老黑茶和一些茶点。她喝了一口黑茶,打量着那杯玛瑙一样红亮的茶汤,问服务员:“这茶有多少年份啦?”

“十五年。”

“十五年?”我妈淡然一笑,“要是喝上一口就能回到十五年前就好了,十五年前,老林还没死呢。”

“对不起,美彤。”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后来我终于想通一件事,你没有对不起我,老林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世上根本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谁亏欠了自己,我觉得你们既然仍然相爱,就没必要遮遮掩掩,跟我坦白,我陈美彤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一定成全你们这对旧情人。”

“美彤,你误会我们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余心姚伸出手,想去握住陈美彤的手,却又戛然而止,停在半空中,迟疑了片刻,又收了回去。其实这些年,余心姚一直想以一种名正言顺的身份跟陈美彤见上一面,然而第一面就是在我爸的葬礼上,第二次就是在我和苏亦诃见双方父母的饭局上。

“那是哪样?”

余心姚又一次陷入沉默。

“其实我今天来,只是想听你说说往事。”

“什么往事?”

“关于你和老林,我不知道的往事。”

十一岁那年,余心姚跟随家人从北方搬来J城,那时候余心姚的爸爸被单位下派到J城分公司工作,对大人而言,搬家不过是一次候鸟般的迁徙,天冷了,就往南方去,最多不过是一次告别和一次崭新生活的开始,而对于十来岁的余心姚而言,这无疑是童年时代的一次成长阴影,突然就要离开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家,离开儿时每天像泥巴与水一样搅拌在一起的玩伴,去到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这种阴影,跟经历父母离婚的创伤,其实是一样巨大的。

而林云生是余心姚在J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有一次余心姚的妈妈要她下楼去巷子里打瓶醋,小卖铺的老板娘见余心姚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孩,于是给她打了勾兑醋,而且还多加了几分钱,正好林云生也在小卖铺买东西,他比余心姚大四岁,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年了,挺身而出:“婶婶,那醋平时不是卖八毛五一斤吗?”

“这是好醋!”老板娘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竟如此精明,继续忽悠。

林云生打开醋瓶子,鼻子凑过去,像个老大人一样闻闻:“你骗人,这醋明明一点也不香。”然后林云生拉着余心姚去了两个路口外的一家老字号醋店,帮她买到既便宜又正宗的醋。

那件小事以后,林云生在余心姚心里便成了一座灯塔一般的存在,S城虽然不大,但鸡肠羊肠一样打着结的巷子,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让余心姚总是迷失方向。那时候余心姚上初中,林云生上高中,两所学校离得不是很远,放学后林云生走路快一些,就能在余心姚的学校门口碰见她,说是巧合也好,说是刻意也罢。林云生知道怎么走才能抄近路回家,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了十五六年的城市他再熟悉不过了,于是每天带着余心姚走那些别人不常走的路,穿过腥臭熏天的菜市场,穿过僻静清幽的居民区,还会给一只每天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神出鬼没的黑色流浪猫喂食。

“她叫黑妹!”林云生把中午用报纸打包的剩饭摊开来,黑妹凑过来,一边吃一边往林云生手上凑。

“你怎么不把它带回家?”

“我妈不许,等我以后有自己的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把黑妹接回去。”

后来林云生没有考上大学,像其他少年一样,入伍去东北当了三年兵。三年的部队生涯,教会林云生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变成一个隐忍坚毅的男人,后来林云生明白一个道理,其实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无论在纪律严明的部队,在条件艰苦的东北,哪怕是在平实安稳的J城,如果没有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的苦楚从来不会减轻。那几年,林云生不间断地给余心姚写信,关于军队里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关于吃过的苦,关于梦想,关于想念。也就是那时候,林云生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对这个妹妹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兄妹之间那种关心,除此之外,还有想念,还有爱。从东北回来以后,林云生被家里托关系去了一家机械厂做车间技术工人,而余心姚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自此以后,两人又是三年未相见。余心姚每年放假回J城,林云生借领导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去车站接她,连工装也来不及换,一身都是脏兮兮的机械柴油,一路上不断跟余心姚说:“别挨着我,免得把你衣服弄脏了。”余心姚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洁白的一尘不染的校服,扎着两个短短的马尾辫,胸口抱着一堆书本。她趁他专心骑车的时候,凑向他,凑向这座最安全的岛屿。林云生带余心姚去吃她想念了整整一个学期的麻辣串,两个人坐在路灯下,围着麻辣串的桌子,一直吃到深夜人群散去。余心姚滔滔不绝地跟林云生说学校里的点点滴滴,林云生只是听着,却突然插不上话。校园生活也曾是林云生幻想过无数次的呀,而今却遥远陌生得像是一颗发着微微光芒的星辰,只能在黑夜时候不经意抬头才能远远张望。青春就是用来满怀憧憬的,否则那就算不得是青春了。林云生曾经在信里跟余心姚提到过他的梦想,做一名飞行员,或者是伞兵,可以无限接近天空。他把信叠成纸飞机,幻化成一次飞行。而这样的梦想也落空了,后来的林云生穿着皱巴巴的员工服,脸上总是有油漆痕迹,双手粗糙得每一道纹路里都渗入了洗不去的污渍,他当然知道,自己与余心姚的距离,被生活生硬地拉扯得越来越远。

有一天林云生在厂房上班,有个女人找到他:“你就是林云生?”

“我是。”很少有人专门到厂房来找他,他也不太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工作时候的样子,钻到一台巨大的机械底下维修机器,整个人狼狈而吃力。

“你是?”他又问。

“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这里面太吵。”女人看看四周,又看看林云生,虽然说话心平气和,但用一块方巾捂着鼻子,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嫌弃。

附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的,林云生带她去员工食堂找个地方坐下来,还没到饭点,倒也安静。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来,摊开在凳子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如坐针毡。

“阿姨,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必了。”女人招招手,示意林云生坐下来,“我今天来找你只为一件事。”

“什么事?”

她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信来,林云生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信都是他这些年写给余心姚的,虽然他没什么文采,字里行间却透露着真挚的情感:“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心姚?”

“阿姨。”

“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她特别平和地说。

漫长的沉默后,林云生“嗯”了一声。

“你觉得你们在一起合适吗?”女人问。

林云生是那种沉闷中带着自卑的性格,女人这种心平气和的反问,令他那些自卑感又一次兴风作浪起来,整个人身体微微颤抖。

“你不小了吧?”

“二十八。”

“你现在这工作挺辛苦的吧?”

“还好。”林云生回答。

“一个月工资多少?”

“没多少。”

“你觉得你能给她幸福吗?”女人又问。

林云生咬着嘴唇,酝酿着该如何回答,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最后努力地挤出一句:“我会努力的。”

“作为一个长辈,我当然希望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想让我女儿以后跟着你吃苦,她有选择更好的生活的权利,你要知道,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女人说完起身,“这几天我们给她许了一门婚事,是她爸爸单位领导的儿子,海归,博士生,刚刚回国,分配到大学教书,无论是相貌、学历、工作、家庭,你没有哪一样可以相提并论,你自己想想,心姚是跟你合适还是跟他合适吧。”

“可是我爱她,她也是爱我的。”林云生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鸟,在女人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说,眼神闪烁着哀求。

“爱能当饭吃吗?”女人反问,停顿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不能。”

这棵埋在土壤里长达七年后才刚刚开始萌发的爱情新芽,就这样被余心姚妈妈伸出温柔的手指温柔地掐断。她是过来人,深知男人们的弱点和死穴,无非就是内心深处泛滥的自卑,只要轻轻一点,就能自我毁灭。那天以后,林云生再也没有找过余心姚,但余心姚还是会找到林云生上班的车间来找林云生。

林云生知道唯一可以让余心姚彻底死心的方法,就是结婚,于是主动跟他妈妈提出来要相亲,就这样认识了我的妈妈陈美彤。可以这么说,陈美彤就是我爸林云生用来与余心姚划清界限的工具,仅此而已,这个人可以是陈美彤,也可以是其他任何女人,只是这样的幸运及不幸,恰恰降落在陈美彤身上。不过这么多年,我爸林云生从来没有泄露过他的这个初衷。他是个守得住秘密的男人,隐忍的男人,称职的男人,以至于陈美彤这样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女人,也在他营造的乌托邦里安然无事地做着世上最幸福女人的千秋大梦,直到几十年后,余心姚轻轻一指捅破。

两个人就是这样形同陌路的。

林云生结婚后一个月,余心姚也跟那个大学老师迅速结婚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闪婚。闪婚这件事,我妈在我二十五岁以前是这样表态的:“死丫头,你可别闪婚比闪电还快啊,世上渣男数不胜数,就像鲫鱼身上多得数不清的刺,一不小心就会被卡住喉咙!”等我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我妈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丫头,看你妈我闪婚闪得多好啊,你只管尽情地闪起来吧!”

林云生当然知道,余心姚不过是意气用事。她的心思,他当然懂,可他的心思,她却未必懂,只能藏着掖着,一辈子有多长时间,他恐怕就要藏多长时间。年轻时候最初的爱情,单纯,却也单薄,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也是这种脆弱的遗憾,令人念念不能忘怀。

“你们是什么时候又在一起的?”陈美彤听着听着,还是没忍住地打断了余心姚,她像一只敏感的警犬,将余心姚口中的这段回忆与她所知道的林云生的生活进行重叠,试图找到交集。

“你还记得云生有段时间失业了吗?”余心姚提示。

“我怎么能忘?那段时间他其实挺煎熬的。”

“后来我给他介绍了份工作。”余心姚淡淡地说,看得出来,她已经准备好把陈美彤困扰于心这么多年的所有疑虑,一一解开。

“你撒谎,我懂他,他不是那种愿意接受别人施舍的人。”陈美彤说,“当时我也托领导帮忙,把他安排到我单位上班,虽然只是一个保安,但也算是份稳定工作,而且夫妻两个能够在一个单位,上班下班也方便多了。然而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直接回绝了,怎么可能去你的单位。”陈美彤当时以为林云生放不下面子,不愿意听人嚼舌头,对他闲言碎语,于是也就没再提起。

“你以为你懂他,其实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真的懂他吗?”余心姚说。

“我不懂他,那你懂他吗?”陈美彤冷笑起来,手里握着渐渐失去温度的茶杯。

“我懂他,我知道他最爱吃的是北方的手擀面,最遗憾的是这辈子没有和我在一起,最常走那条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小巷子,最喜欢猫但因为你讨厌猫所以一直也没敢养过,最喜欢抽的烟是良友但是嫌贵所以一直抽大前门,还有,他曾经亲口跟我说过,他对你只有感激,却从没有爱过。”

“够了,别说了。”最后一句话简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深且精准地扎进陈美彤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脏。其实陈美彤心知肚明,余心姚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有在林云生身上得到过什么特别的爱,她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付出者,但是她愿意付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爱情到头来还不只是一个“情”字而已嘛?只要林云生不亲口说出那句“不爱”的话,她就安心。现在陈美彤突然觉得痛,很痛,从来没有这么觉得痛过,从心脏的部位迅速扩散开来。她想把杯子里的茶汤泼到余心姚身上,举起杯子,却又停在了半空中,理性压制住了感性。她心想,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寻仇,而是为了她女儿林文方和她儿子苏亦诃的婚事呀。

“今天我找你,是和你谈谈儿女的婚事。”陈美彤说,“他们都大了,不应该让他们背负上一代人的恩怨。”

“美彤,这些年我和云生都亏欠你太多,什么事我都答应。”余心姚说完,又加了一句,“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我只要你答应这件事。”

“我真的不能答应。”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能是兄妹。”几乎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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