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久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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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内啡肽(Endorphin)

内啡肽亦称安多芬或脑内啡,是一种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由脑下垂体和脊椎动物的丘脑下部所分泌的氨基化合物。

跑步会产生愉悦感,吃辣会刺激味蕾而得到快感,唱歌会得到释放感,爱会让人产生幸福感,都是因为这些事情能让人分泌内啡肽。

1

几天前,苏亦诃约我去看话剧,是《恋爱的犀牛》,这部话剧,其实我在大学时代就看过一次,那是一个校园话剧社团的表演,马路的一段内心表达我至今记得:“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看完那个话剧,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突然万分想念颜疏,想要联络他,于是任性地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去看颜疏。颜疏在校园里看到我的时候,还以为是幻觉,直到揉了揉眼睛,才敢相信。其实颜疏一直不太愿意我去J城看他,在他眼里,J城那么遥远,物价也很高,我去了,他却没有能力陪我痛痛快快地玩。他的自卑,一方面是来自学习上的,另一方面是来自家庭和经济上的,我当然知道。于是豪气地将辛苦赚来的钱全部花在了那几天,看电影,逛街,给颜疏买衣服,坐摩天轮,吃牛排大餐,去颜疏因为门票昂贵因此一直没去的景点和游乐场,一起度过浪漫的几天。

大学那几年,除了放假在S城和颜疏偶尔背着各自父母约个会,更多的是从林希那里默默了解有关他的一切。林希通过各种渠道帮我打听,颜疏习惯早起,起来后会去操场顺时针跑两圈,再逆时针跑两圈,早餐勤俭节约,每天都是素包子和小米粥,习惯坐在教室的第五列第六排,那个位子,是当时我跟他同桌的时候他坐的位子,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好朋友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隔壁班一个女生追过他一段时间,最后不了了之,大概是觉得他是个无趣的人。

而现在,和苏亦诃看完这场同样的话剧,内心却是平静的。

2

当我在新年日历本上把三十岁生日那天画上一个醒目显眼的红圈时,我就已经开始图谋该如何平安无事地跨过这个有生之年最大的坑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旅行,当然,你要非说我是去躲灾逃难,我也无力反驳。

其实在我心里有一个一直尚未抵达的地方,高中时候,颜疏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高考完以后,我们一起去青岛吧,抱着几瓶啤酒,沿着沿海公路一直走下去。”他一边说一边翻出一本地理书,在一张中国地图上找到青岛的位置,然后用钢笔在沿海的地方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儿,手拉手,他说那两个小人就是我们。现在想起来,之所以我觉得颜疏曾经说过的每句话都那么信誓旦旦,不可一世,不过是因为我太当真。原本打算三十岁的时候独自跑到青岛去,一个人抱着啤酒瓶子,买一份炸鸡,安安静静地顺着沿海公路走一遭,完成三十岁以前的一个遗憾。

而现实是这样的,三十岁的这一天,我妈陈美彤在厨房里轰轰烈烈地张罗晚饭,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她已经去逛过三次超市了,第一次买回来一堆糖果、饼干和零食,第二次买回来一堆菜,第三次买回来一堆水果,总之,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厨房和冰箱里这么丰盛过。看来我妈真的已经拿出过日子的决心来了。

当然,这顿晚饭必不可少的人还有苏亦诃、段敏佳和娜娜。段敏佳从他的蛋糕店定制了一个三层蛋糕派人送过来,撇开美丽不说,单纯是价格,也可谓是斥巨资。娜娜说:“姐,你知道我向来很笨,也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才好。”说完她掏出一张信用卡给我,“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最好的礼物就是把老徐的卡给你,你自己看上什么随便刷,当我送你的礼物!”我觉得又好笑又想哭,这个傻女人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而段敏佳居然还十分赞赏地朝娜娜竖起大拇指:“你太牛了!”

要知道,段敏佳向来只对我一个人说这句话的。

为了配合演绎出“中国好女婿”的一面,苏亦诃一到我家就被我一脚踢到厨房里去了,要他帮我妈打下手。这两个人倒是天生一对好母婿,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有说有笑,看来我妈已经彻底认定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婿了。段敏佳和娜娜像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我的卧室里用电脑玩两个人都沉迷的同一款弱智游戏,愤怒的小鸟,时不时传出各种惨叫声。剩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机发呆。其实我妈来J城给我过生日也是明智之举,至少避开了那些每次一见面就互相攀比且尖酸刻薄的三姑六婆,只有三两个知心朋友,不得不说,这是我这几年过得最平淡却安逸的生日了。

一个人不知不觉活到三十岁,突然就会开始冷暖自知了,仿佛从前一直执迷不惑的谜团突然就解开了,从前漂浮不定的幻想也都落地为尘。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过生日,我爸爸每年都会在我生日那天快过完的晚上买回来两个纸杯蛋糕,一个是给我的,一个是慰劳我妈妈的。爸爸总说:“你的生日就是你妈的苦难日。”小小的一枚蛋糕,上面是甜到发腻的奶油以及一颗不再新鲜的樱桃,插着一把迷你精致的油纸伞,有时候则是一根蜡烛,他用抽烟的打火机点燃,叫我许下愿望。那时候我有好多好多愿望,因为一切都尚未开始,一切还抱有希望,就像春天的人们会习惯性地在院子里撒下一把种子,等待收割的季节。爸爸说愿望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而那些愿望也一样没有灵验。吃完蛋糕,一家人上天台放烟花,烟花是过年时候爸爸悄悄留存起来给我过生日放的。

蛋糕配烟花,几乎年年都如此。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去世已经几年了,家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真正热闹过。那一年我跟我妈撒谎说今年开学比往年早,买了车票去学校,其实只是想任性地避开生日那天不复存在的热闹场面。学校宿舍还没有开门,只能暂时住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小旅馆里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每次打开来都在无限循环地重播春节晚会,一次又一次,可惜人生不可能重来。生日那天,和妈妈通完电话后,我去街边的蛋糕店买了一块小小的蛋糕,一个人坐在小旅馆的床上吃,并且在寒冷的深夜,偷偷落下无人知晓的泪。

3

我妈把饭做好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我心想,该来的、不该来的统统都来齐了,还有谁会来?有那么一刻,我在想会不会是颜疏,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打开门,站在门外面的人,果然是颜疏。他穿得很正式,头发梳得溜光,像抹了一斤猪油,皮鞋反着冷光,手里捧着一个不是很大的礼物盒子,看得出来,他精心准备过。

其实和颜疏分手后,在J城的之后这几年,我们还是会偶尔见面,喝杯下午茶。每次我都会挽着各种精心准备好的男人去见他,有时候是同事,有时候是段敏佳请来的朋友,当然也有时候,是我真正的男朋友,我们在他面前甜言蜜语,彼此亲昵,其实不过是为了向颜疏证明,离开他,我林文方依然活得像模像样,我不会死,我也从来不缺爱。

恨和爱一样,都是深刻的一种极端方式。

我妈看见我们两个人尴尬地站在门口,于是过来解围:“来来来,吃饭了!”事实上我妈此时此刻比我们还要尴尬,她一边说话,两只手来回在围裙上拭擦,好像在拭擦她曾经做过的那些错事,毕竟是她亲手拆散了我和颜疏呀。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妈不反对我们,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么多波折,浪费这么多时光了?大概也不会吧,我记得有一个定律叫墨菲定律,意思是这世上所有的事,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他把盒子递给我,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纸杯蛋糕,最老式的那种,用喝水的那种一次性纸杯装着,奶油上面撒着五彩糖粒,插着一把小小的油纸伞。高中时候,颜疏知道我生日最喜欢吃纸杯蛋糕,于是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小蛋糕店请教纸杯蛋糕的做法,现学现卖,亲手给我做了一个纸杯蛋糕,在老师讲课的时候突然从课桌底下递给我。

那时的惊喜,后来不再有。

段敏佳往盒子里瞄了一眼,一脸“我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礼物呢”的不屑表情。

的确,现在的林文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敢爱敢恨的林文方了。现在的林文方自私自利,势利圆滑,咄咄逼人,满嘴毒刺,对爱绝望,跟那些每天上下班只顾埋头赶路的千千万万的冷漠人群如出一辙,以至于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

这时候段敏佳已经把他送来的三层蛋糕点好蜡烛,把我拉过去:“来来来,亲爱的快来许愿。”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像个少女一样闭上眼睛,默默许愿,而是直接对着迷幻的烛光说:“我希望我跟苏亦诃早点结婚!”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其实我毫不忌讳地说出来,只是为了让颜疏听到。

我们坐下来,我故意坐到苏亦诃旁边,向颜疏隆重介绍:“这是我未婚夫。”然后笑嘻嘻地向苏亦诃介绍:“这位可是大有来头,必须隆重介绍一下,他是我的高中老同学,我的班长,我的同桌,当然也是我当年的初恋。”

苏亦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外音,于是默默地倒了五杯酒,端起一杯说:“那我今天可得好好敬你一杯酒了,感谢你在我出现之前对文方的照顾,以及伤害!”说完他一口气干了四杯,不是啤酒,也不是红酒,而是白酒。喝完以后,苏亦诃把剩下来的那一杯递给颜疏。

“你干吗?”我问。

“你不是说,他既是你老同学,又是你班长,也还是你同桌和初恋吗?这么多重身份,我自然要多敬几杯,才能表示足够的诚意啦。”

“说得对。”娜娜在一旁煽风点火地鼓掌,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刻我突然变得很难为情,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挑起江湖大乱的恶魔,一边是为了给我撑面子一口气四杯酒下肚的苏亦诃,另一边是以前滴酒不沾的颜疏。原以为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局,看着他们两个人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我会幸灾乐祸。没想到却担心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苏亦诃多一些,还是颜疏多一些。

颜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就这样,苏亦诃一口气四杯、颜疏一杯地来回喝了好几轮。我和段敏佳一边吃菜一边偷偷地看这场惨不忍睹的戏,然而两个人依然纹丝不动。我心想,几年过后,颜疏也练出金刚不坏之身了?

直到我妈也发现气氛不对,出来笑脸调剂:“别光喝酒,吃菜吃菜!”说完往苏亦诃碗里夹了一只鸡腿,往我碗里也夹了一只鸡腿,最后象征性地往颜疏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嘴上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反正我女儿女婿最爱吃鸡腿,所以我特意留了两条整鸡腿。”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家里的人全部都在变着花样羞辱颜疏。

“谢谢妈。”苏亦诃嘴甜得像抹了蜂蜜。

这种集体营造出来的美好画面,把两个人彻底骗了。一个是我妈,她无比享受这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状态,不敢想象当她知道这只是我和苏亦诃演的一出戏时,会不会大义灭亲。另一个是颜疏,我敢说这一次苏亦诃和我天衣无缝的配合,把他从头到脚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当我们吃着饭的时候,窗外突然亮起来。在J城是看不到烟花的,可是对面那栋楼的巨大显示屏却亮了,闪着五彩斑斓的烟花,从窗户的正对面照进来,走到窗户边仔细一看,还有一行滚动播放的字:“亲爱的生日快乐!”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那块播放着烟花画面的屏幕。

苏亦诃说:“我听阿姨说,以前你在家过生日都要放烟花,所以特地租了对面这块屏幕放烟花给你看。”

段敏佳和娜娜已经情不自禁地陶醉在这种带着电视剧狗血情节可谁也无法抵抗的浪漫里了。

有人说过,世上所有你以为的誓言,不过只是对方的一句玩笑而已。这世上最美的事,颜疏全都对我做过,最后也全都沦为过眼云烟。我承认,当显示屏红红绿绿的光芒映照在我脸上的这一刻,我是真真实实地被苏亦诃感动了,哪怕这只是他为了配合演戏而精心准备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这顿生日饭是在大家喝得烂醉的时候宣告结束的。我把柜子里的红酒、啤酒和白酒统统翻出来喝光了,大家像一摊烂泥一样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苏亦诃抱着一个空酒瓶子不停地往口里倒,段敏佳已经和娜娜不醒人事地抱成了一团,完全不顾形象。颜疏去洗手间吐了三次,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卫生间的门口哭泣起来,一个人喃喃自语,痛骂自己当初的懦弱,并且把要我流产的那件事也说了出来。

听到孩子,我突然间很难受,尤其在我三十岁生日这一天,那是我最疼痛的一段青春记忆,这些年我一直试图以世俗的方式来遗忘,却总会突然半夜从梦中惊醒,孩子注定是我过不去的一道坎。虽然我已经神志不清,却还是愤怒地朝颜疏大吼了一声:“你给我滚,滚出我的生活!”然后趴在苏亦诃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没事,有我保护你!”苏亦诃抱着我,像我爸一样抚摸我的头发,抹去我的泪痕,亲我苍白的额头。

场面因为喝醉而一度混乱不堪,很多巧妙藏起来多年的秘密突然间像决堤了一样倾泻而出。整个屋子里最清醒的人就只有我妈了,她一个人默默地躲开我们,收拾桌子上杯盘狼藉的残羹冷炙,默默地把自己关进厨房里,打开水龙头,冲洗那些沾满油渍的盘子。

我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她的哭泣声。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旁边还躺着苏亦诃,我的手和脚像螃蟹钳子一样死死地夹住苏亦诃的身体。我本能地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苏亦诃也被我叫醒了。

“你怎么在我床上?”

“我哪知道啊?”苏亦诃揉揉眼睛。

“你没对我动手动脚吧?”我后知后觉地护住自己的胸部。

“你都三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有点男女生活常识,我昨晚喝酒喝得跟摊烂泥一样,而且衣服穿得好好的,怎么对你动手动脚?”

“不是有句话叫作酒后乱性吗?”

“我作为一名优秀的妇科医生,负责任地告诉你,酒后可以乱性,醉后不可能乱性。”苏亦诃不紧不慢地爬起来,笑着邪恶地说,“再说了,既然是做戏,好歹做全套吧。”

我突然发现他的酒窝里藏着一个魔鬼,和一个天使。

这天以后,颜疏真的滚出我的生活了。

4

来说说我的工作吧。

当年离开段敏佳的蛋糕店以后,我终于学以致用,千辛万苦找到一份报社编辑工作,正式步入文艺女青年的队伍,从此以后终于可以在我妈说我是“作家”的时候抬头挺胸了。然而浑水摸鱼地上了两个月班,我发现实在忍受不了领导比员工人数两倍还要多的事实,一个版面,交给副主任审批,还要交给主任审批,依此类推,最后还要交给董事长审批,偶尔社长出现,各部门领导像众妃嫔一样迎驾,而我们这些小编辑,就像是跪在大殿之外的宫女太监,连抬头看一眼也是不行的。领完两个月可怜兮兮的还不够交房租的试用期工资,我跟我们主任说:“老娘不伺候你了!”然后在同事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很有魄力地走出办公室。

走出那个跟地下室一样潮湿阴冷的报社以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囚禁的犯人,终于重获新生,人生里又处处充满了阳光。

忘了说,那天是夏至,阳光的确很充足。

炒了领导鱿鱼的我——你要非说是我丢了饭碗,我也无可辩解——慢慢悠悠地走在J城的路上,像一条被剪掉鳍的鱼,失去方向和平衡,无助得想要哭。我心想,自己当初来J城是不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是不是应该趁自己还没有败得一塌糊涂离开这里?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天不怕地不怕,上刀山下火海,可是突然就只剩你一个人,你开始怕了,你觉得痛了。

可我不是别人,我是林文方,哭哭啼啼不是我的风格,后悔也不是我的本性,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在这里活出个人模狗样。

然后我终于误打误撞去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一路摸爬滚打,明争暗斗,斩妖除魔,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幸运,我终于成为了今时今日的我,“知心姐姐”专栏情感专家,以及老板私人助理。

第一天上班,我被负责人事的姐姐安排在公司进门口的位置,这是个令所有同事都深度恐惧的位置,也是老同事排挤新同事的一个最好的方法,据说很多新来的人在进门口就被老同事们端着机关枪“嘟嘟嘟”一阵扫射,纷纷倒下了。因为老板每次来公司,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门口这个隔断间,你不能像其他同事一样偷懒看肥皂剧逛淘宝,你也不能随便睡觉玩手机。被老板撞见,第一次至少也要扣个半天工资,第二次全月奖金就没了,第三次可以直接扫地出门了。可是我身上所具备的女生爱好,实在太少了,我不爱看肥皂剧,我也不爱逛淘宝,也不玩手机,我唯一偷懒的方式,就是看看新闻,逛逛论坛,老板来了,只会以为是在寻找工作素材。大概是三个月以后吧,人事姐姐笑靥如花地带着个新人过来跟我说:“小林,你可以不用坐这里了。”好像在对我宣告已经刑满释放一样。

而我这个老板,每天神出鬼没得像个幽灵,甚至走路都不出声,突然一声不响地就站在你身后了。所以久而久之,公司里流行用夸张的嘴型拼出来的一句无声胜有声的口头禅:“后面有人!”只要发现老板不知不觉站到某个同事身后,大家对面或者旁边的人就会用唇语来提醒。

当然,这句风靡全公司的唇语也是出自我的聪明才智。

后来我终于找到问题归根究底出在,老板穿的不是皮鞋,而是软底布鞋。于是我向老板建议,说穿布鞋太没有绅士风度了,穿皮鞋才能彰显老板身份。从此以后,老板来公司还没进门,大家已经听到“噔噔噔”的清脆脚步声了。

解决了公司同事一个大难题,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同事们的宠爱对象,当然也会引来一些小肚鸡肠的女同事排挤,比如借机给我安排各种各样费心劳力的工作任务,叫我加班,月底绩效考核的时候借助公司考核制度的漏洞扣我的奖金。在我快要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偏偏撞见了娜娜和老板那件不可告人的事。第二天早上开会老板点我名字的时候,我已经在考虑辞职的事了,心想反正在这个地方处处受人排挤,待不下去了,不如掌握主动权,把老板给炒了,要走也要走得有尊严有气势。没想到他天花乱坠地夸了我一顿,并且升我为他的私人助理,说白了其实就是他和娜娜的感情桥梁。而这个顶着“私人”二字的职务一度让公司同事误以为我跟老板有一腿,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连老板那个号称从来不上公司的老婆也破天荒地来视察民情了,跟同事聊着聊着就问起:“对了,听说公司新来的一个叫林文方的编辑有两把刷子啊?”然后她在大家的指引下,虎视眈眈地朝我走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只是一个不喷香水不化妆并且端着一杯立顿袋泡红茶的粗糙女人而已,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很放心地走了。

最后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就算老板眼瞎,也断然不会看上我的。而这个结论同时可以得出另外一个结论,我的的确确是靠真才实干和辛勤劳动才上位的。

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奠定公司大姐大地位的。

后来老板还把“知心姐姐”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杂志栏目让我来负责,为面临各种情感问题的都市男女排忧解难,比如她爱他他不爱她,她爱他他却爱他,她爱他他却已婚,诸如此类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遇不到的。感情是件很特别的事,你可以对他人的感情长篇大论,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却永远不懂得自我疗伤。

这世上有几十亿人,人人都在经历爱恨两难的境地,并非我一人不快乐。

幸好还有时间,时间教我们看淡。

在我接手“知心姐姐”情感栏目以后,收到各种各样的情感困惑,有一天收到一封邮件,署名“情感患者”。邮件内容如下:

知心姐姐:

你好。

现在是凌晨,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车水马龙,这样的时候最适合怀想。于是突然就想和你说说心有所愧的那个人。算一算,与她相识竟然也十年了,再往后推,我的手指就不够数了。我们是高中同桌,我沉默寡言,她炙热如火,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坐到一起,我自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然而渐渐发现,这个每天嬉皮笑脸的女生,心里其实装着比别人更多的苦。那时候,我只想给予她温暖,那是我第一次想要爱一个人。虽然从小到大,我自己也一样缺乏温暖。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童年时代被爸爸从北方接到南方,他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从南方运一车橘子去北方,又从北方拉一车苹果回南方,几天才能一个来回。我知道他一路奔波有多么辛苦,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我。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家里的事,包括她也毫不知情,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也不需要再有人跟我一起承担。后来爸爸知道我在学校早恋的事,反对我和她来往,我甚至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我承认我的懦弱以及自私,就像后来当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时候,我仍然畏首畏尾。我太想给予她足够多的爱了,但后来我发现,我越是挣扎,越是疲惫,现实轻而易举地将我打败。我似乎什么都给不了她,不能像她所认识的那些朋友一样,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什么都不缺。后来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分手了。其实我那时很想对她说一句,等我,等我一切都好了,我们重新来过。可是她没有等我,时间也没有等我。

你说,一个过错需要多少时间来救赎呢?

看完以后,我直接把这封邮件拖进垃圾箱,彻底删除。

我当然知道,这封邮件是谁写的。

5

在我三十岁大寿过后的第三天,我顶着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去上班,像往常一样,进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整理老板的办公室,然后我发现同事小琴比我先来一步,看到我便阴阳怪气地说:“林姐,你这几天没来上班,老板要我接替你的工作。”

“助理工作吗?我最近的确是忙得有些晕头转向。”

“是所有。”

“所有?”我承认当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怔住了。

“是的,所有。”小琴再次春风得意地补充道,“包括‘知心姐姐’那个栏目。”

“老徐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哪里做得不好了?”正当我气在头上准备打电话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跟老板理论的时候,娜娜打电话过来了。

我用气功压了压心中愤愤不平的怒火,半疑半惑地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轻轻柔柔地开口说一声“小宝贝”,就听到娜娜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的声音。

“小宝贝,怎么了?”

娜娜抽搐了几下鼻子,委屈地说:“姐,我的信用卡……”

“信用卡怎么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刷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

“服务员说被冻结了!”娜娜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包包!”

“别哭别哭,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我安慰她,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包包。

“在中心国际商场!”

“好好好,你在那里坐一会儿,我马上过来!”然后拎着包就走。

“喂!”小琴叫住我,“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上你大爷!”我头都不回地丢下这句话给她,“回头告诉老徐,老娘不伺候他了。”记得小琴这女孩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是坐在进门口的位置,我看她刚刚大学毕业一个人北漂挺不容易的,像极了以前的我,于是那段时间给人事姐姐买杯咖啡,小恩小惠地贿赂她,才把小琴救离苦海。没想到这女孩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趁我这段时间不常在公司,便偷偷上位。心想,老娘现在没闲工夫治理这些阿猫阿狗,等忙完了再来对你大惩小戒一下。

匆匆忙忙地坐上的士去商场找到娜娜,她竟然坐在商店里跟服务员一起玩“愤怒的小鸟”玩得特别起劲,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松懈下来。这个女人,眼泪来得快,幸好去也去得快。

“我的小宝贝,你不知道我要上班吗?”我把她手机抢过来,关掉游戏。

“姐,你来啦,快帮我先买下这个包包吧,我到时候再还你钱。”

“真心搞不懂你们这些包包女人,包包能让你吃饱喝足吗?包包能帮你生钱吗?包包能把你变漂亮吗?包包能……”我一边说教,一边提醒娜娜记得还钱,从包里翻出钱包去前台结账,然后看到那个包包,是一个手包,薄荷绿的颜色,反着高贵的光,在女人眼中,那是一道能够将黯淡人生瞬间映照得富丽堂皇的神圣之光,然后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并且想收回刚才的话。是的,连我这种视包包为粪土的粗糙女人也想将它收入手中了。

“请问现金还是刷卡?”服务员问我。

“现金!”我口气倒是很大,打开钱包点钱的时候一问多少钱,听到服务员清晰无误地报出“38888”,我差点就当场吐血身亡,像我这种爱财如命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娜娜为什么会花这么多钱来买一个包。最关键的是,我一个在生活最底层摸爬滚打的寻常小老百姓,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金,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刚刚抢劫完银行。

“刷卡可以吗?”我继续假装淡定地脸不红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副老娘有得是钱的表情,其实把工资卡递给服务员刷的时候,心在哗啦啦地淌血。

战战兢兢地按下六位数密码后,服务员看到刷卡机的提示说:“不好意思,您这张卡余额不足。”

“那换一张吧。”我又淡然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其实比谁都心虚。

“不好意思,还是余额不足。”

我瞬间觉得自己这一天丢脸丢到了太平洋。记得大学毕业时,全班同学一起去野外埋了一颗时光胶囊,所谓时光胶囊,就是一个密封的容器,里面装着每个人写的人生信条,十年之后,大家再次聚在一起,打开这颗时光胶囊。我记得我当时胸有成竹地写下一句荡气回肠的人生信条:“成为千万富婆!”那时候我不惧千险万难,仍然坚信梦想这回事,当然还有爱情。

这个时候能够解救我们的人,也就只有段敏佳了,于是我打电话把他骗过来。

段敏佳淡定地买完单,对娜娜说:“这包就当送你了!”语气之淡然,就好像只是送一颗棒棒糖一样轻松,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差一点就要翻脸不认人地破口而出了:“段敏佳,你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买包包,却不给我买,她肚子里怀的又不是你的龙种!”可是转念一想,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段敏佳面前拍着胸膛放过狠话:“我林文方可不是什么包包女人。”士可杀,不可辱,既然装清高,好歹装到底吧。

段敏佳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至理名言:“想要贿赂一个男人,你得先了解他,如果他爱抽烟喝茶,你就送他上好的烟和茶,如果他爱钱,你就送他钱,如果他爱色,你就送他漂亮女人。而想要贿赂一个女人,你只要送她包包就够了!”虽然我理智地更倾向于偏爱钱的那一类人,但我拿到钱,也是会去买喜欢的包包的。可以断定,段敏佳平白无故送包包给娜娜,是有所企图的,当然,他不可能企图娜娜的美色,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就是,他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老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回到家后,娜娜问我,她已经连续几天打不通老徐电话,附属信用卡也突然被停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长那么安全,走在大街上,既不会被劫财也不会被劫色,能出什么事啊?”我和段敏佳一人脸上敷着一块面膜,漫不经心地说,“换作我家段敏佳,那就不一定了,是吧?”

“姐,这话我最爱听。”段敏佳翘起他那标准的兰花指拍拍那张贴在吹弹可破的脸上的面膜,有时候我觉得他敷面膜简直是吃咸鱼还蘸酱油——多此一举,每次去他家里,都要搜刮民膏一样地剥削他一堆护肤品。

6

那几天我一直没有去公司上班,穿着睡衣宅在家看电视,敷面膜,嗑瓜子,佯装一副淡定自若、清风徐来的表情,其实内心忐忑难安。倒不是怕莫名其妙丢了饭碗,工作大不了可以再找,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老板与娜娜之间棘手的感情问题。我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因为我觉得人也不过只是动物的一种,具备动物的天性,且善于模仿每种动物不同的特性,集各种阴暗与手段于一身,自以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其实厮杀也更加惨烈与婉转。说实话,很多计谋,我都是从《动物世界》里面学到的。比如杜鹃会把蛋下在其他鸟类的窝里,幼鸟孵化出来以后,就会把窝里其他还在孵化的鸟蛋推到树下打碎,独自享受“养父母”的照顾。还有塔里木盆地沙漠里生活着一种野猪,当它们与狼群相遇的时候,野猪会围成圈,像一个堡垒,老幼躲在里面,强壮的牙齿朝外,向狼群进攻,这些狼群竟然无所适从。巴西原始密林中有一种娃娃鱼,能口吐清泉,引诱飞鸟过来喝水,然后一口就把鸟吞进肚子。那天的《动物世界》放的是龟,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龟,而且还是一只鹰嘴龟,在我还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宁可缩头缩脚地躲在最安全结实的壳里,真被激怒的时候,猛然伸出头来,一招致命。

我妈一会儿心急如焚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一会儿又像个老嬷嬷一样突然给我端来一碗点缀着几粒漂浮着红色枸杞的银耳莲子羹,脸上堆满诡异的笑,“是不是有那个了?”

“哪个了?”我边喝边问。

“怀孕。”

我当时差点就喷出来:“放心,你怀孕我都不会怀孕。”

“死丫头,老娘我一把年纪了,怀什么孕?”

“我只是打个比方。”

“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陪你去苏亦诃的医院看看吧?”

“人家一妇产科医生,除了能帮你安个胎流个产,还会什么啊?”

可是我妈早已顺势摸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女婿啊,是我,我家闺女好像有了。”

我咆哮着从沙发上跳起来,整个人跟我好几天没梳理的头发一样凌乱,我这个妈最厉害的本领就是,本来子虚乌有的事,总能被她编造得有模有样。只要我妈在我这里赖着一天不走,就注定一天不会安宁。看来这一次我妈真的是下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J城的。

于是我脑子一转,又一个阴谋诞生了。

“什么?怀孕?”苏亦诃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地问。我从我妈手里抢过电话:“亲爱的,我可能怀孕了。”

苏亦诃在我妈的注视下,浓情蜜意地把我领进检查室,拉上帘子,叫我躺到检查台上。

“干吗?”我细声问。

“给你做个B超。”

“你还真以为我怀孕了?配合我演场戏而已,懂不懂?”

“周星驰说过,临时演员也是演员,也要需要专业精神。”说着苏亦诃撩起我的衣服,在我的肚子上面涂了一层冰凉刺骨的耦合剂,“钱都交了,顺便给你查查也好。”

“你要是想吃老娘豆腐就直说。”我尴尬得干脆闭上眼睛。

苏亦诃忍不住笑了:“来我这里做检查的女人,比你年轻漂亮的多的是,要吃也不吃你这块豆腐干。”

“老娘是豆腐干,那你就是辣条。”

“为什么是辣条?”

“垃圾!”

“那我们本质上都是豆制品,倒也是天生一对。”说着苏亦诃帮我擦干肚子上的耦合剂,“还不舍得起来?”

“一会儿给我好好演,卖点力气,演好了请你吃饭,演砸了以后也别叫我再帮你了。”我承认我是在要挟苏亦诃。

“这明显是不平等条例,按照你的说法,演砸了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才对!”

“我是法西斯,你是清政府,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

“你不知道吗?法西斯最后还不是被打倒了吗?”苏亦诃说完,拉开帘子,像导演拿着场记板喊了一声“action”一样,马上进入状态。

“是不是怀了?”我妈迫不及待地问。

“怀了。”苏亦诃当着我妈的面轻轻抚摸我的肚子,并且亲了亲我的脸颊。

敢趁机吃老娘豆腐,我暗地里用高跟鞋鞋跟踩了一下他的脚,只见他一脸强忍着痛苦的表情。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笑着对我妈说。

“放心,放心!”我妈简直乐得快要合不拢嘴了。不知道是从哪一年起,电视剧开始流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婚姻题材,铺天盖地,比脑白金广告还洗脑,我妈只要看到这种电视剧,就要打电话催我一次。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后来电视剧还将主题从婚姻延伸到婚姻的结晶——孩子。我妈对我念叨说手痒得也想抱外孙了,我劝她:“你抱了外孙就不能搓麻将了。”起初在孩子和麻将之间,我妈依旧选择了麻将,后来连住在我隔壁家的邻居家比我年纪还小的儿子也结婚生子了,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好不热闹,跟我妈独自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那个家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一个老人,最怕的莫过于寂寞。以前我妈跟他们家关系一直不是太融洽,两家人整天彼此关着门,无非就是在楼道里碰到的时候象征性地打个招呼,很少有往来。自从有了孩子以后,我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麻将也不打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软磨硬泡地赖在邻居家里,争着抢着要抱孩子,哄孩子开心成为她最大的乐趣,还给孩子买各种衣服和玩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要说:“别人家的孩子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我就想要一个自己的。”我心想,如果当年我咬咬牙,再偏执一些,我也早该有孩子了。可那时候的我偏偏觉得,爱情胜过一切。

生日那天虽然喝醉了,但我能感觉到,我妈因为知道我几年前偷偷流产的事哭得很伤心,就算她躲在厨房里,拧开了水龙头,那种呜咽的声音还是从门缝钻出来,钻进我七零八落的心里。

“放心,你就回老家吧!”我终于说出那句憋了半天的心里话。

“你现在有身孕了,我就更不能回去了,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和孩子?”我妈总能找到各种理由。

“苏亦诃妈妈听说我怀孕了,非得来照顾我呢,你就回家吧。”

“那更好啊,我和亲家母一起照顾你们。”

“你总看那种家庭肥皂剧,应该知道男女双方的父母在一起相处有多难,最后都是因为日常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家庭破裂呢!”

“至于那么严重吗?可是我怕我不在,你会吃亏。”

“我发誓不会让文方吃亏。”苏亦诃郑重其事地竖起食指和中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尤其严肃和认真,完全不像前一刻油腔滑调的他。

我暗地里拽拽他的衣服,在他耳边悄悄提醒:“大哥,演戏而已,不必太较真。”

“我是认真的。”他在我耳边轻轻说。这句话很耳熟,我记得高中时期的颜疏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比如当他说要帮我补习功课争取考到同一所学校的时候,当他说高考完要跟我骑脚踏车环游青岛的时候,当他说要一起出国生活的时候,我总是一笑而过,而他总一脸认真甚至带点生气地说:“我是认真的!”颜疏把未来形容得美好如龙门,我却只是一条江湖里的鲤鱼,灰头土脸,注定不会熠熠生辉,而颜疏是意外照进我生命里的一道光,让我看清自己的渺小以及不自量力,我愿意为此竭尽全力地跳跃一次。

当然结局是,我摔得很惨。

面对苏亦诃信誓旦旦的誓言,我妈不得不屈服,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跟我讨价还价:“要我回去也可以,但我总得先跟亲家见一面,一起吃顿饭。”

7

娜娜在我们几个人苦口婆心的怂恿下,决定就算跟老徐分手,也要留住孩子。段敏佳是第一个站出来举双手双脚支持的,他说几年前错过一次当干爹的机会,既然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好好珍惜。第二个支持的人是苏亦诃,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他觉得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和赠予,接纳是最好的方式,每一次做流产手术的时候,也是他最难受的时候。第三个支持的人是我妈,我妈握着娜娜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等你也成为妈妈,你就会理解一个妈妈的幸福……和辛酸,而那些辛酸其实也是另一种幸福。”我很惊讶,我妈那张平日里跟朝天椒一样辛辣的嘴里竟然也能说出这么哲理而温柔悱恻的话来。我妈瞪了我一眼,好像这时候娜娜才是她的女儿一样:“死丫头,你妈我要是再多识几个字,也可以像你一样当作家。”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妈这些年经历的,确实很多,尤其是孤独。当然,我也全力支持,这表示我同时要做好丢饭碗的思想准备了。

那天我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出现在工作了三四年的公司,褪去了平时的职业装,涂着吸血鬼一样妖冶的口红,穿一身大红色裙子,踩着刀刃一样尖利的钉子高跟鞋,老板——哦,不,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直呼他为老徐了——正好从办公室风风火火地出来,看到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猥琐而尴尬地扭头准备躲回他的老巢,我叫住他:“老徐!”听到这两个字以后,大家都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屏住呼吸,等待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降临,整个公司里安静得像一片死寂荒野。

“回公司啦?”老徐转过身来笑呵呵地说。

“今天特意给你带了份菜过来。”说着我把手里拎着的一份打包的盒子提起来在他面前抖了抖。

“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炒鱿鱼,我知道你最爱吃了。”然后我把菜连同辞职信一起扔到办公桌上,以一个完胜者的姿态转身离开。当然,作为员工,我的确输得很惨烈,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特意朝小琴笑了笑,我的笑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是的,我从来就是一个有仇必报的女人,平日里那些算计过我的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现在是时候鱼死网破地把那些小猫小狗一起扫地出门了。于是几天之后我在报刊亭买了一张电话IC卡,给老徐的老婆打了个匿名电话,说她老公跟公司的新助理有不正常关系,然后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果然几天之后,我就从公司同事那里打听到小琴突然被开除的小道消息了。

自从娜娜和老徐在一起以后就没再工作过,每天生活的内容就是宅在家看动漫,当然以她的智商是绝对看不懂《火影忍者》和《名侦探柯南》的,她最爱的动漫是《喜羊羊与灰太狼》,她有一个庞大的梦想,集齐这个动画片里所有的角色,因此老徐每年买给娜娜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只卡通羊。娜娜穿的睡衣是懒羊羊款式的,而老徐穿的睡衣则是灰太狼同款睡衣,两个人在家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狼抓小羊。后来连家里墙上的壁纸也换成了喜羊羊的卡通壁纸,细小到一个发卡乃至一个牙刷上都有美羊羊,她还得意地向我炫耀,自从家里到处都是羊以后,老徐再也不失眠了。离开老徐,娜娜的信用卡被冻结了,这两年也没有存款,现在连下个季度房租都交付不起,就像剪掉翅膀的鸟,根本飞不起来,不过也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羊。

“难怪你这里这么大。”我指着娜娜的胸部说,心里除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羡慕嫉妒以外就是恨,当然恨的是自己。

“为什么?”段敏佳凑过来。

“脑子全长胸口上了。”

“以后我可怎么办?”娜娜抱着一只跟她一样大的羊哭起来。

“我家那么大,你尽管搬过来跟我住,要是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呢,就来我的蛋糕店帮帮忙。”我被段敏佳泛滥的爱心吓到了,不过更担心的是,娜娜和段敏佳住到一起,就好像《红楼梦》里哭哭啼啼的林黛玉住进了《西游记》里妖气冲天的盘丝洞,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当然,娜娜搬家那天,我算是见识到了,一个巨大的货车上面最显眼的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卡通羊娃娃,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羊贩子进城了。段敏佳看到那一堆满载而归的羊,最初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保持仰望的姿势,我原以为他被娜娜幼稚的品味吓到了,没想到他拍手叫好:“太棒了!”我知道他骨子里那种丧心病狂的收集癖又开始发作了。为此,段敏佳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来陈列娜娜的那些羊。

我白了一眼这两个臭味相投的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而这句不过只是随口而出的话,后来成了最好的预言。

8

那天苏亦诃下班后急匆匆地约我在附近咖啡馆见面,心事重重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红色的请帖递给我。

“怎么,这么快就急着结婚了?”我白了苏亦诃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只是萍水相逢地配合着上演了几出精彩绝伦的戏而已,甚至最初是心存排斥的,连喜欢也谈不上。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请帖的这一刻,我竟然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

“是啊。”

“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听到苏亦诃的确认,我连请帖都懒得打开了,“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会带上我老妈一起去参加你的婚礼的。”

“我的婚礼?”苏亦诃一脸疑惑,然后一笑,“你想哪儿去了?这是我前妻今天来我们单位给我送的请帖,她要结婚了,我来找你是想问你,我去还是不去?”

“去!干吗不去?不去的话,只会显得你太没气度,所以你不仅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用最好的自己,去羞辱她一番。”是的,这就是我林文方的处事风格,即使活受罪,也死要面子。

“我记得你上次不是亲口跟她说,等她下次结婚再去吗?”

“那只是在咒她,无论她结几次婚,你都要去,就算你已经年老色衰,你也得在气势上喧宾夺主地压过新郎,用实力告诉她,离开你,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所以呀,你得帮我。”苏亦诃恳切地望着我,等我发话。

“看在你以后对我还大有用处的分儿上,行吧。”我装作淡然地喝了一口咖啡,其实像这种搅局捣蛋和间接复仇的事,我最在行,并且乐此不疲地爱着。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大龄女青年拯救计划全面开始了。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我这张一不小心就被岁月蹉跎了的脸。必须承认一点,我不怕鬼,却开始怕每天一大清早在洗手间看到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皮肤开始像橡皮泥一样松弛且下垂,地心引力害得我太惨,雀斑像沉积在杯子底部的茶垢,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无可奈何,还有眼角那几根只要面带笑容就会跑出来的鱼尾纹,一点一点地啃食着你炯炯有神的双眼,那画面太恐怖,以至于我不忍直视。于是从来没踏进过美容会所的我,竟然和娜娜手拉手地走进了美容会所,在此之前,我对这种地方抵触的程度仅次于红灯区,甚至路过的时候也要像遇见瘟神一样远远地绕过去。段敏佳为了帮我重塑魔鬼身材,给我也办理了一张健身卡,两个人每天去健身房跑步,甩肚子上多余的赘肉,练瑜伽。在家里的时候,睡觉前在脸上敷一张面膜,保持四十五度仰望的角度,对着窗外一弯清冷月亮,吸收天地精华。

最后连我妈也看不过去了:“死丫头,你那个样子像一只狐狸精。”

“我要是狐狸精就好了,可以变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迷惑众生。”

“晚了,你现在更像只黑山老妖。”没错,我妈在我家沉寂半个多月以后,终于撕开表面上那层温和的皮,回归一只母老虎张牙舞爪的犀利本色了。

“那你就是黑山老妖她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她下水。我记得以前只要我妈数落我,比如横看竖看怎么都觉得丑,学习总不好,性格也不像女孩子,我就会说:“这都是拜你所赐!”而这招每次都很管用,我妈瞬间就保持缄默了。也许我说得对,在我身上很难找到我爸的影子,我爸帅气,去世前一年春节还在照相馆里拍过一张全家福,杭州西湖的背景布,挂着几个巨大而俗不可耐的中国结,爸爸一只手把我揽在他和我妈中间。后来我越仔细看那张照片,越觉得我爸很像哪个电影明星,同时也越来越觉得我就是他们之间一道小而无法逾越的海峡。

不管像我妈说的,我是狐狸精还是黑山老妖,经过半个月的拯救计划,我总算回归了一点姿色。那天一大早娜娜和段敏佳就来我家出谋划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娜娜帮我画了个连我妈也不认识我了的妆,段敏佳架着大腿像一个选秀评委,以一个男人的审美观来决定我的着装,我首先试了一套干练的女式西装,他说:“大姐,你再戴上副眼镜就可以去人才市场应聘了!”接着又试了一套我平时不舍得穿的皮草,他差点没吐出血来,“大妈,你这是要去参加慈善晚会吗?”最后扮完御姐,装萝莉,把衣柜里所有衣服统统穿了一遍,段敏佳就差自戳双眼了,终于忍不住打开那个他提过来的盒子,里面是一件银色珠宝串联的抹胸晚礼服,在上午清亮的光线里,闪耀着夺目的光斑,像清晨微风掠过的湖面,波光粼粼,如梦如幻,娜娜帮我拉上拉链,把我推出卧室,拖尾的鱼尾造型让我有些举步维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心就会踩到。段敏佳和我妈看得目瞪口呆,欣赏了半天,我妈围着我前后转了几圈,忍不住啧啧称叹:“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会不会太夸张了?”

“高贵,华丽,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段敏佳审视了我半天。

“什么?”

“沟!”

“我从小就是飞机场,你让我怎么有沟?”

娜娜脑子一转,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当然我更相信是她开动胸部想出来的歪点子。果然,她把我拉到卧室,翻出一卷胶布,在我胸部缠了两圈,穿上礼服的时候,果然看到一道沟壑了。

“快到婚礼现场的时候,你再塞几团卫生纸在里面,记住,一定要大过新娘的!”

“你这么老练,难道你那里面也是用卫生纸垫起来的假象?”

“以前试过,并且屡试不爽,瞒天过海,从来没被人拆穿过,不过后来我觉得太麻烦了,就干脆隆胸了,所以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不信你摸摸!”说着,娜娜拽着我的手贴到她的胸部。

“那不也是假的?”

“可男人们喜欢啊。”

我记得段敏佳不止一次安慰过我,聪明的女人胸都小,因为生长发育期光长脑子了。每次逛内衣店,只要我找不到合适的尺码,段敏佳就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拎着内衣去问服务员:“这一款有A罩杯的吗?”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豁达胆量,较真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一百摄氏度沸腾暖男。

苏亦诃在我家楼下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我才披了件外套匆匆下楼,手包还是临时从娜娜那里借来的。苏亦诃在车子里看到我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赶紧下车给我打开副驾驶的门:“我还以为你会临阵退缩呢。”苏亦诃穿着一身双排扣白色西装,卡其色的皮鞋,胸口口袋里塞了一条折叠成花的红色方巾,平时微卷而凌乱的头发打了油亮的发蜡,梳得像一面整洁光滑的镜子,络腮胡楂也刮得彻彻底底,这样打扮的苏亦诃让我觉得既奇怪又好笑。

“姐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坐到车子里,才暖和了许多。

“我发现你这个女人真的有魔法。”开车途中,苏亦诃顶着我的胸口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憋了半天的疑惑,“不过我越看越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本能地用手包挡住胸口,白了他一眼:“禽兽!”

“你脖子上这条珍珠项链也太low了吧?你知道吗?一条好的项链,就是一把枪。就好像那种急急忙忙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身军服倒是穿得像模像样,却突然发现扛了一把假枪。”

“管它真枪假枪,能壮士气就好了。”

“时间还来得及。”苏亦诃看了看手表,方向盘一转,朝另一条路开去,最后开到附近的一家购物商场,把我带进一家琳琅满目的珠宝店里。

“你想教我分辨真假,也不用大费周章地跑到这里来吧?”我有些傲慢。

苏亦诃没有回答我,而是埋头认真打量那些玻璃橱窗里的珠宝首饰,一款一款地看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串钻石项链上,让服务员取出来,帮我戴上,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发现连他的眼睛里都反射着钻石闪耀的光芒,这种光芒令我有那么一点晕眩,又有那么一点自卑。

“这才是一把好枪。”苏亦诃竟然把这条项链给买下来了。

我在想,他一定是疯了。

于是当我挽着苏亦诃的手迈进酒店婚礼现场时,突然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用一种惊叹不已的眼神望着我们,好像我们才是这里的主角,当然,也少不了心怀不轨的议论。说实话,虽然我林文方从小到大闯过男厕所钻过鬼屋卖过玫瑰花流过产也斗过不少小三,却还是第一次大闹婚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苏亦诃一边淡然地走一边亲昵地贴到我耳边提醒我:“抬头,挺胸,深呼吸,别紧张。”

我面带微笑地和苏亦诃入席,然后借机去了一趟洗手间,抽了至少有十几张卫生纸垫到胸部,在镜子前正面侧面照了半天,觉得足够大了才出来。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被司仪邀请登上舞台,两个人在夺目的聚光灯下深情款款地讲述他们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全然不顾台下苏亦诃的感受。我偷偷瞄了一眼苏亦诃,他故作淡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一只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手指的关节、血管和筋脉凸显出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整天在我面前嬉皮笑脸且毫不正经的男人,其实也挺脆弱的。在人间的泥沼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谁没遇到过几个渣男渣女,谁没伤过别人又被别人伤,谁没点过不去的坎?其实我挺能理解苏亦诃的,就像我挺能理解我成为今时今日麻木而现实的自己。于是我默默地伸出手,握住苏亦诃捏成拳头的手,试图给他一丝力所能及的勇气,以及安慰。

当然,以苏亦诃的性格,断然不会和我一样准备了足足半个月,却只是来见证一场最不想看到的婚礼,我隐隐约约感到紧张不安,觉得婚礼过程中必然会发生点什么。果然,当陆心怡和新郎说完答谢词的时候,聚光灯突然毫无防备地就转到苏亦诃和我身上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我去洗手间的间隙,苏亦诃也没有闲着,他居然跑到后区跟灯光师傅说:“我是新娘的表哥,好多年不见了,这次大老远从America赶回来参加她的wedding,一会儿在他们说完答谢词的时候,麻烦给我一个lighting,我有几句特别的话想跟我的sister说。”几句话就把灯光师傅稀里糊涂地骗过去了。

在聚光灯下,苏亦诃突然站起来,像一头眼神冷冽的豺狼对准猎物的咽喉坚定不移地一口咬下去:“各位在座的亲朋好友,今天是心怡大喜的日子,作为她的前夫,我由衷地觉得感慨,记得三年前站在台上和她一起喝交杯酒互换戒指的人,是我,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用完一生的幸运,才能遇见她。然而我们结婚不过才半年时间,心怡就以我工作太忙为理由要跟我离婚,当时我很愧疚,还补偿了她一套房子和一辆车。后来我从朋友那里知道,其实她跟我离婚,是因为和我一个哥们儿在一起了,也就是现在台上的新郎。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男才女貌,天造地设,一丘之貉,同流合污,真的很般配,所以我今天衷心祝福他们。”

苏亦诃说完这段话,全场像陷入一个死寂的僵局,冷了十秒钟之久,直到有人站起来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气氛终于成功地扭转成一场闹剧,只有新娘和新郎在台上尴尬地笑。

苏亦诃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然后这个一直以来我觉得斯文败类的男人,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单膝跪在我面前,双手稳稳地托举起戒指,无比深情地对我说:“嫁给我!”这大概是所有女人除了“买买买”之外觉得最幸福的三个字了。曾经高中放学后,颜疏在昏黑的街道上也贴着我的耳朵说过这三个字,随着他温热潮湿的呼吸钻到我的耳朵里面,当时一句那样陪我度过无数个寒冷季节与夜深人静的话,如今每次想起来,总会微微颤抖。后来对我说出这句话的男人不在少数,不过再也听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挚意,被父母逼婚逼得可以对只见过三次面吃过饭的我逢场作戏地说出这三个字,不带任何色彩,连眼睛都不敢直视我,就好像只是一个简单敷衍的仪式。面对这样的人,我只会越来越麻木。也许苏亦诃只是为了报复前妻才对我说出这句话,但这一刻他是直视着我的,而我在他眼中,看到深邃的柔情、点燃的光芒以及真挚。

我不知道,是他演技太深,还是我确实动了情?

来参加婚礼的嘉宾都开始围过来观看我们两个人的表演,大家一起起哄地拍手叫好,要我答应“嫁给他”。在他们看来,这是繁冗无味的婚礼过程中最有趣的插曲。

当我轻轻说出“我愿意”那三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好像比他们前来参加的这场婚礼更加令人振奋,通俗点来说,那些口口声声说不相信爱情的人看到这么浪漫的一幕,就又开始相信爱情了。

而被人冷落的陆心怡和新郎黯然失色地站在台上,手里捧着玫瑰花束,像两个黔驴技穷的小丑,只能一脸尴尬地陪着我们笑。

在回家的车上,我和苏亦诃保持着有史以来最长久的沉默,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从战场下来后的疲惫,我戴着耳机听着歌,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正趴在苏亦诃的大腿上,车子已经停在我家楼下的路边,为了让我不觉得冷,苏亦诃没有熄火,而是一直开着空调暖气,一动不动地保持坐着的姿势,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可以杀死任何一个但凡还有点芳心的少女。

“几点啦?”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从他大腿上爬起来。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为您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一点零七分二十八秒、二十九秒、三十秒……”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睡了这么久?”

“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睡得比你香,打呼噜就算了,还流口水,”苏亦诃递给我一张面巾纸,“擦擦嘴巴吧,我的裤子已经被你的口水浸湿了一大片。”

“我这人睡觉就爱流口水打呼噜,要不你把裤子脱下来,我带回家帮你洗干净就是啦。”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就真脱了。”苏亦诃说着准备解皮带。

“禽兽!”想想老娘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男人没睡过,算起来,早就是一条刀枪不入的女汉子了。比如段敏佳经常只穿着一条白色四角内裤在我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时候,我也丝毫不会觉得羞涩。

“说到禽兽,那我就还想问一个更禽兽的问题,”苏亦诃坏笑着靠近我,一只手搭住我袒露的肩膀,头一低朝我的胸口看去,“为什么我觉得你这里跟去的时候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大了。”

“禽兽!”我推开他,“老娘在里面垫了卫生纸不行啊?”

“你也太牛了吧!”苏亦诃忍不住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在此之前,只有段敏佳才会对我说这句话,摆这个手势。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挺合拍的。而对于不太相信缠绵悱恻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一直执拗地保持单身的原因,不就是想找一个合拍的人而已吗?

“为什么你总说我禽兽?我从什么时候在你眼里开始像禽兽的?”

“第一眼。”

“你是说去你家吃年夜饭的时候?”

“机场。”

“你在机场就看到我了?”苏亦诃后知后觉地问我,“好你个林文方啊,害得我在那里白白等了两三个小时。”

“谁叫你长得那么猥琐,跟个师傅一样,连胡楂也不刮。”

“那你想知道我第一眼对你的感觉吗?”苏亦诃试探性地问我。

“当然是美若天仙,不同凡响。”我无比臭美地赞美自己。

迷迷糊糊地从苏亦诃车子里下来,踩着高跟鞋走路一歪一拐,我记起所有的电影里面,女人从车上下来都不应该回头的,一回头你就失败了,于是我学着电影里的女主角举起手包朝身后的苏亦诃潇洒地挥了挥,示意再见。在电梯里的时候,手机收到短信,是苏亦诃发来的:“其实我第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你,就想要保护你。”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我林文方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哭过,就算想哭,我也是独自躲在深夜的被窝里,一声不响地落泪,第二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妈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了,双手环抱着自己,打着比电视机还响的鼾声,像一场午夜的远行,电视机里播放着一部老掉渣的电影,成龙主演的,几个人稀里哗啦地打成一团。那时候还没有特技,成龙留着长长的头发,拼了命似的演那种滑稽而搞笑的小角色,简直倒霉到家,但最后总会有一个好结局,我妈就喜欢看这种旧旧的电影,没有特技,连摔一跤都感觉是真的,疼!还总能感觉时光嗖地一下就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我当然知道,她在怀念些什么。

我妈时常说:“这叫情怀懂吗?”

情怀这种东西,我是过了很多年——确切地说是这两年才渐渐懂得的。比如每次回家,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想一个人沿着那条落满香樟树籽的路去高中学校,踩在上面噼噼啪啪作响,散发着浓郁的青春的气息,去教室看看当年紧紧挨着的两张课桌还在不在。我记得我的课桌上刻着“林”字,颜疏的课桌上刻着“颜”字,还说有了这样的印刻,就算被搬走了,也还是能在别的教室里找到,而最后我们把彼此都搞丢了。不过自始至终也只是付诸于一个徒然的想法而已。当一个想法积压在心里,成为一片汪洋大海或荒山野岭,远远观望就好,就自然而然成为一种情怀了。

我妈的脸庞在电视机屏幕忽明忽暗的光线照耀下,像日光倾洒下的拉萨城,隐秘而安详,嘴角还扬起一丝微微的笑容。听说深夜轻轻睡去的人,都是乘着一列鼾声的火车去了一个他们心心念念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什么也不缺,只缺烦恼。只是我从没梦到过,也许去过,只是一觉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我没有叫醒她,只取了一条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没想到她突然就醒过来了,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到我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迷迷糊糊地下车,连项链和戒指这么贵重的东西都忘记取下来归还给苏亦诃了。

我妈伸手摸我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和质感,无精打采的眼睛里突然就闪过一道光:“丫头,这是苏亦诃送给你的吗?”

“不是,只是借给我戴一下而已。”

然后我妈像福尔摩斯一样很快就发现我手上的戒指:“连戒指都送了,还不承认!”

我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误会得我无论是跳进黄河长江还是太平洋也洗不清了,想摘下来,却越是用力越是取不出来。

“别取,取了会不吉利的。”不知道我妈哪来的一套墨守成规的陈旧思想,凡事总是用“吉利”和“不吉利”来当作幌子。我记得当年颜疏送我一枚银戒指的时候,被我妈不顾一切地取下来从六楼扔了下去,结果我和颜疏果然没有在一起了。现在想想,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其实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这是我能想到的释然的最好理由。如果我一直戴着那枚戒指,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如故呢?

可人生恰恰是没有如果的啊!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匹不吃回头草的马,即使饥肠辘辘也要倔强倨傲地仰起头。

在洗手间卸妆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及戴在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和戒指,戴在自己身上以后,我还没有好好地仔细欣赏过。现在一个人关在洗手间里,我可以尽情且臭美地打量自己,钻石项链和礼服把平日里那个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丑小鸭衬托得像一位高贵优雅的公主,原来灰姑娘是需要水晶鞋的,王子是需要头戴皇冠的,丑小鸭披上丰厚且洁白的羽翼,也能称得上白天鹅。而那枚戒指,箍在我空了许多年的手指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有那么一刻,我竟然陶醉于这一刻伪造的幸福里,并且自我安慰:“反正明天就要还给他了,今晚戴着睡一觉也没什么吧?”

在说服了自己以后,我戴着钻石项链和戒指睡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跟苏亦诃居然在一家教堂里举办婚礼,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连苏亦诃的前妻也来了,还说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合适。莫名其妙的梦,像一锅东北乱炖,看上去没有什么卖相,吃着吃着,却能满足你味蕾的所有渴求。

9

第二天我正准备去找苏亦诃还戒指和项链的时候,苏亦诃给我打来电话说:“不要辜负了今天的好天气,我们一起出去玩一天吧。”

“我们?”我问,其实我更大的疑问是,之前苏亦诃说妇产科医生就是那种没空吃饭没空上厕所的职业,今天居然这么闲。

“是啊,我和你,还有你妈,我们三个人。”

“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你别老把人想象得这么阴暗好吗?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苏亦诃说,“我这不是想起阿姨来J城这么多天了,也没带她到处看看,心里过意不去嘛。”

想想也是,最近被一些焦头烂额的事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连工作也丢了,倒是落得一身轻松,天气又这么好,是该带我妈出去好好玩一天,然后就可以把她顺理成章地送回S城了。爸爸去世以后,我妈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离开过S城。这次大老远来J城,已经跟盘古开天辟地一样神奇了。

苏亦诃开车来接我和我妈,我妈坐在车子里左看看,右看看,一边用孩子一样新奇的眼神张望外面造型特别的高楼大厦,一边春风满面地喃喃自语:“还是女婿对我好!”

“我叫你出来玩,你不是说这些在电视里都看过了吗?还说电视里拍得比现实里要美多了。”

“可是现实看起来比电视里更震撼。”

这一天,苏亦诃带我们去了J城的博物馆,他说想要了解一个城市,是要从这个地方的博物馆看起的,因为这里就是一个城市上下几千年的浓缩和精华。我悄悄跟苏亦诃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来J城六七年了,还没来过这里。”第二个地方是古城,踏着青石板看那些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吃小吃,顺便围观一个在街边拍戏的剧组。我妈说:“原来古装剧就是这么拍出来的啊?”那些上面穿着古装下面穿着皮鞋、运动鞋还有UGG的演员,休息时就蹲在街边玩手机,玩自拍,发微博,吃烤肠,嗑瓜子,抽烟,这个场景让我妈从此以后一看到古装剧就会甩出一个字:“假,太假了!”从此有了心理阴影,再也不相信古装剧了,转而主攻家庭伦理剧了,相比之下,她觉得这种家长里短的伦理剧就靠谱多了,尤其是里面为儿女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的老人,和她简直不能再相像。

中午我们去吃J城鼎鼎有名的烤鸭,当我妈知道一只烤鸭就是几百块以后,拍着桌子问服务员:“你们这是什么鸭店,明明就是抢钱的黑店!”服务员被我妈的严词厉色震慑在那里,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们,不过吃完以后,我妈已经开始意犹未尽地怀念烤鸭的味道了:“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吃?”

下午我提议去游乐园玩,游乐园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的梦想是去美国六旗冒险乐园坐世界上最惊悚的京达卡过山车,我最喜欢坐过山车,垂直下坠,还有蹦极,这让我觉得,原来向来大胆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也并没有麻木,我也会怕,也会尖叫,也会想要紧紧抓住另一个人的手。只是无论是颜疏还是段敏佳,每次去那种小小的游乐园,都是我一个人玩,他们胆小如鼠地在下面仰望我,那时候觉得所谓的距离,其实比想象中要遥远得多。

“想跟我结婚的人,必须先跟我去南非的劳克兰斯大桥蹦一次极。我想大概是我设的这个坎,把所有男人都吓跑了吧。”过山车努力爬到制高点的时候,我跟苏亦诃说完的时候,发现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保护栏,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手心里全都是汗。

苏亦诃刚想开口说话,过山车嗖的一声,笔直往下俯冲,又迅速上升,在盘旋的轨道上穿梭,所有人闭着眼睛尖叫,他在半空中大声喊道:“我陪你去劳克兰斯蹦极,你嫁给我!”

“听不见!”

“嫁!给!我!”苏亦诃又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

我承认,我听到了,这三个美好且温存的字,让我第一次在过山车上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或者说很不真实的感觉。

从过山车上披头散发地下来,苏亦诃蹲在地上一阵呕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原来他恐高,而且是真真实实的,可是却没有拿这个来拒绝我无理蛮横的要求,而是豪爽地答应陪我一起坐过山车。我记得以前跟颜疏来坐过山车的时候,他总会说他恐高,然后我每次都是一个人坐在上面,他在下面看着我。我不记得是谁说过,真正在乎你的人,对你而言不会有否定句。

“不能坐还逞什么强。”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漱口,其实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偷偷瞄了他一眼。

“今天我舍命陪君子。”苏亦诃气势倒是依然不减。

“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就一鼠狼之辈。”于是我继续拉着他,去玩垂直下降,我倒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没想到越玩越勇,最开始紧闭双眼,后来在我的怂恿下睁开眼睛,从几十米的高空张望远处。天空幽蓝,这个庞大浩瀚的城市里,有多少人正在不相信爱,又有多少人正在悄然相爱呢?两个人能够于千万人中遇见,太不容易了。

而我在那一刻,似乎又相信了。

“我答应你,”我对苏亦诃说,人生或许就是如此,说不定瞎猫也能碰见死耗子,买瓶饮料也能再来一瓶,“不过你得先和我去劳克兰斯蹦极。”

我妈看着我和苏亦诃从飞碟上下来,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此起彼伏地喘着气,突然就笑了。

于是两天后的一个清晨,苏亦诃果然兴冲冲地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我面前:“赶紧收拾行李。”

“去哪儿?”我还没完全睡醒,眯着眼睛问他。

“南非。”苏亦诃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让我瞬间睡意全无,说不上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必须承认一点,当时只是一时兴起,才答应苏亦诃的,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关键看他怎么理解和看待。

现在看来,苏亦诃已经当真了。

“那你慢慢等着吧。”我闭着眼睛梦游一般刷牙、洗脸、洗头发、换衣服,从衣柜里随便拣了几件凌乱的衣服,“能不能借你箱子的一个角落放点东西?”

苏亦诃打开行李箱,里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细心熨烫过,关键是,那些生活用品比如牙刷牙膏毛巾和袜子领带,统统归类好装在不同的小袋子里。连我妈看到都忍不住问:“女婿,你家请了保姆?”

“从小被我妈逼着养成的坏习惯。”

“你妈还真是……”我妈说到一半停顿下来,我估计她差点就要用“可怕”、“恐怖”之类的词语来形容了,最后从齿缝间挤出另一个口是心非的词,“厉害!”当然,这个词本身也可褒可贬。

“我妈是典型的处女座,有一点洁癖。”苏亦诃尴尬地笑笑。

“是吗?那会不会很难相处?”我妈担心起来,“我可不想我女儿嫁过去沦落成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的家庭保姆啊。”

“这个应该不会吧,我爸妈都是老师,还是挺讲道理的。”苏亦诃一边说,一边帮我把扔在床上乱七八糟的T恤、裙子,还有内衣、内裤,不动声色地统统叠好放入他的箱子里,“等我们回来,就回老家去,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好好好!”我妈像吃了颗定心丸,“我得趁这两天去做个发型,买身新衣服,敷个面膜什么的,以改头换面的崭新容貌去见未来的亲家。”

“叫你干儿子段敏佳陪你去,我比较放心,免得你瞎捣腾。”

“死丫头,你要相信我的审美观。”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

飞机飞行了将近十几个小时,终于抵达世界的另一半,快下飞机的时候,苏亦诃递给我一颗药丸和一瓶矿泉水。

“什么药?”

“吃就是了,你连从那么高的桥上跳下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怕你拐卖我去非洲做奴隶。”

“放心,你不够黑,我只会拐你,不会卖你。”

苏亦诃租了辆车子,开车顺着花园大道一直飞奔在南非的海岸线,花园大道从开普敦一直向东延伸到伊丽莎白港口,每一处都有令人心动的风景,沿着这条高速公路,可以看尽最美的印度洋,沿途有深邃墨蓝的湖泊,磅礴缥碧的森林,险峻的峡谷,宁静安谧的滨海小镇,每一个地方,都值得停下来细细感受。所以游花园大道,最忌讳的就是走马观花,策马奔腾,要时不时停下来。

这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累了就把车停靠在海边,吹最凶猛热烈的风,听浪潮阵阵袭来。算一算,已经有几年没有给自己一次纯粹的远行了,每天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摸爬滚打,从初入职场的菜鸟变成老奸巨猾的大神,以为俘获老板的芳心,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对于爱情更多的则是看开,年龄越大,越觉得谈情说爱已经不是我这个年纪该做的傻事了,在网上看过一个单身男女如何让自己的老年生活不至于太过凄惨的攻略帖后,甚至开始未雨绸缪,给自己买了份人寿保险、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以及意外保险,相比死,我更怕老。

一直觉得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是:“祝你长命百岁,且孤独终老。”曾经我这样默默诅咒过伤害过我的那些人,比如颜疏。后来我每每想起都会越来越觉得可笑,其实这句话更适合我。

曾经那个单纯果敢的林文方,被我一不小心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现在我才发现,其实丢得再远,也还在这颗褶褶生辉的星球上。远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那颗初心。

苏亦诃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罐冰镇啤酒和两份炸鸡来,我问他:“没有菠萝吗?”

“啤酒配炸鸡,天经地义,为什么要菠萝?”

“啤酒配菠萝,味道会更好,不信你试试。”

于是苏亦诃又去商店买了份切好的菠萝片,吃一块菠萝,再喝一口啤酒,苏亦诃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你是怎么想到的?”

“有些你完全想不到的食物搭配在一起,比如乌梅和山楂在一起会酸得更彻底,苹果和洋葱榨汁会减少心脏病,白米粥里面加猕猴桃会宁神安心。”

“没想到你比我更像医生。”

“这些都是我妈教我的,”我笑着说,“她每天都看养生节目,所以除了懂得很多养生小窍门,还懂得很多生活妙招:比如把残茶叶浸入水中数天后,浇在植物根部,植物就会长得更快;如果米饭夹生,只要用筷子在饭内扎些直通锅底的孔,洒入少许黄酒重焖;米饭要是烧煳了,赶紧把火关掉,在米饭上面放一块面包皮,盖上锅盖,五分钟后,面包皮就会把煳味全部吸收掉。”

“你妈还真厉害。”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跟麦兜的妈妈太像了,一个女人,别看她平时碎碎念,但其实内心很强大,因为没有人来替她强大。”

“看得出来,你很像她,”苏亦诃说,“可你们都是需要爱的人哪。”

我承认,苏亦诃一语道出了我的软肋所在。

三天之后,终于抵达我心心念念的劳克兰斯大桥,之前我只是通过道听途说,知道这座桥是世界上蹦极最高的地方。现在站在大桥上,感觉双腿发软,有恐高症的苏亦诃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扯着我的衣角像一只侧着行走的螃蟹。从印度洋刮过来的海风呼呼作响,像一阵悠远的旋律钻进我的耳朵里。

“看你吓得像只鹌鹑一样,确定还要跟我跳吗?”我说出的话很快被狂乱的风卷走,其实当我朝桥下看时,我浑身都软了,手心冒出湿漉漉的冷汗。

“跳!”苏亦诃倒是很坚持。

在蹦极的地方购买门票,帮我们扣安全绳的男人用英语跟我们说:“这里每天会接到一百多个蹦极爱好者,然而最后有勇气跳下去的人只有不到十个,不过还是祝你们好运。”

真正站到大桥边沿的时候,可以望见桥底下的沟壑和两边的岩石峭壁,深蓝的湖面像一个无底洞,等着我钻进去。三十岁,觉得就算看到再美的景都会心如止水,遇见再好的人也会无动于衷,听过的道理比起犯过的错还要多,黑灯瞎火的夜晚照样过,一个人在电影院里看恐怖片也面无表情,生活把我打磨成一个大人应该的模样,不悲不喜,不惊不讶。已经很少会像这一刻,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刺激以及害怕。

桥高213米,气温32摄氏度,阳光刺眼,空气里掺杂着咸咸的海风。

“这么历史性的一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合拍一张吧!”苏亦诃从包里翻出一个拍立得相机出来,“跟我一起做胜利的手势!”说着他伸出了最让人无力吐槽的剪刀手。

“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叫你拍就拍嘛,跟我一起念,香蕉,榴莲,茄子!”

照片拍出来以后,苏亦诃连看都不给我看,直接收起来了:“这张我留着了。”

“我数到三,就一起跳下去。”我说。

“好!”

“三!”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过来,我便直截了当地把苏亦诃推了下去,身体坠入一个无底深渊,像穿越时空一样奇妙,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两个人放肆尖叫,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么释放过。很快又被弹力绳索弹上去,再继续下坠,反反复复了十几次,终于静止在半空中。像是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浩劫而最终幸免于难。这世上每一次疾病、贫穷、重生或者冒险,都会让你懂得和珍重更多。

人真的不应该以“年纪越来越大”为理由而从此过上懒惰、麻木且循规蹈矩的生活,把自己圈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己不走出去,别人也休想走进来。生活需要不断地制造新鲜和刺激,需要尝试和冒险,吃惯了清淡的食物,可以尝试重口味的麻辣火锅;下班后回家,可以换一条路线,看不一样的风景,也许还可以在街角遇见对的人;给一个可能是对的人一个机会,也许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只有这样,你的脑下垂体才会源源不断地分泌内啡肽,觉得自己三十岁也算不上老,也还是相信爱这件事的。

苏亦诃悬在空中大声喊:“从今以后,我要林文方的世界里,一直有我。”我听见荡气回肠的回声,在峡谷里被无限扩大。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感动,也许我的真命天子,并不是我一直固执以为的颜疏,而是这个人。这种感觉,并非以前与颜疏在一起时那样浓烈和狂热,而是一种趋于平静的感动。记得有人说过,在每一个人的一生里,爱情只有大约四年的时间,可以忘我地付出,热烈地恋爱,像一个疯子一样,做一切稀奇的爱的举动。多巴胺最巅峰的分泌期只有四年,过了四年,多巴胺分泌减少,你就很难再轰轰烈烈地去爱了。你判断一个人合不合适的更多因素,不再是一见钟情,不再是这个人有多优秀,而是他能不能让你再次打开心扉,给你安全感和幸福感,这个时候,你不再被感性的多巴胺所左右,更多是相对理性的内啡肽。

10

从南非回来,我被我妈焕然一新——或者用“改头换面”来形容更恰当一些——的模样给彻底震住了,常年不改的爆炸头发竟然拉直了,还剪了个顺滑的沙宣头,不说别的,光是发质就比以前好太多,戴着两枚大耳环,穿一条暗红色的裙子,像个青楼老鸨一样风姿绰约地来开门。

“说吧,你是不是带我妈去韩国整容了?”我像一匹兴奋的野马直接从我妈身上踏过去,揪住站在她身后的段敏佳。

“你妈我把你生得这么漂亮,这说明我本来就是有几分姿色的!”

“就因为像你,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现在不就要嫁出去了吗?”我妈看着站在我旁边的苏亦诃,春风满面,笑得根本合不拢嘴,苏亦诃的出现,彻底满足甚至超越了她对“女婿”这个迫切想要捕猎到的物种的一切遐想。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么和谐的一幕,恨不得像作家一样在此处画上一个大团圆的句号。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对我有所内疚,当年残忍且强势地将我和颜疏活生生地拆开,造成如今对感情失去信心的我。古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妈坚信姻缘这种东西都是月老在暗地里牵针引线的,她更坚信,我跟颜疏的那根线,一定是月老老眼昏花牵错了,而她的干扰,让月老这些年一直犯糊涂,剪不断理还乱,现在终于解开了所有的结,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豁达。

而我则一直相信,那些我失去的,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我要等。

都说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我尝过淮北的橘子,是真的酸涩,可见一条秦淮河就是一条分水岭。

来说说我人生里的几个分水岭吧。

第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是我的生日。当然对于我而言,这是一件稀里糊涂的事,对于何时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且一直是个不小的谜团,解不开,又总在对此怀疑,不过痛的是我妈,这个日子估计她永远记忆犹深。那时候剖腹产还很昂贵,因此我妈在产床上躺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咬牙切齿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我顺产下来的。

第二个人生分水岭是我爸爸出车祸那天。原本平淡如水的小家庭像小孩手里捧着的一个玻璃鱼缸,突然就被打碎了,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连世界都在崩塌,往后的日子里,那个冷落的家里再也没有过欢颜了。

第三个人生分水岭则是跟颜疏分手的时候。现在想想,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人生分水岭,不就是分手嘛,又不止我一个,这世上的爱情本来就不多,两个里面能够有一个就算得上是奇迹了。分手这件事,人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都会经历。倒是每年的老同学聚会,大家一堆人围着其中一对结婚生子的老同学,羡慕嫉妒恨地以软硬兼施的手段逼供,大家都太想知道,两个人在一起,要如何费心劳力地经营,才能过关斩将,修成正果,避得开七年之痒,经得起城墙之外的红杏诱惑,安稳过一生。

除此之外,二十五岁也是我人生里的一个分水岭。二十五岁之前,我妈对我明确地下达了恋爱禁令,比方说,每天必须按时回家,控制我一日三餐的伙食费,甚至光明正大地检查我的书包,后来我翻开一本政治书跟她理论:“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侵犯我的隐私?”我妈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个死丫头能有什么隐私?”我妈开始管束我,是从我爸去世后才开始的,最初我理解为她只是过于孤独,一个人无所事事,所以才会事无巨细,婆婆妈妈,过了好几年,却慢慢演变成了一种习惯。二十五岁以后,我妈突然就松懈了,时不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该买点化妆品护肤品什么的了。”

“你没听说过,女人是从十八岁开始老的吗?股票上涨了你知道买了,鼻涕流到嘴里你知道甩了,人老珠黄了你知道保养了,晚了!”

相亲这件事,最开始我压根连想都没想过。虽然我林文方从小到大姿色平平,没有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没有傲人的胸,也没有修长笔直的细腿,但我独立自主啊。我一不撒娇,二不偷懒,三不依赖,像这世上大部分人一样,渴望在二十来岁的年纪跟一个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只是那时候我尚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无非就三种爱情,你爱的人对你若即若离,爱你的人你无动于衷,而彼此相爱的人,却终年不遇。就拿我妈来说吧,当年是通过相亲认识我爸的,闪婚比闪电还快,可我每次问我妈爱不爱我爸的时候,我妈总会羞答答的像个小姑娘。一见钟情是有的,可一见钟情不代表两厢情愿啊,其实我一直知道一个秘密,我爸并不爱我妈,因为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以后就算没能找到爱你的人,也不要走相亲这条路,你要等,等到那个人出现。”我知道,这是他人生里最大的经验教训,我也知道,他心里有多苦,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十几年,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所以当他们有时候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家里吵架时,如果是别的孩子肯定蒙在被窝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而我却直接冷不丁地丢下一句:“那你们就离婚呗!”然后家里就清净了,这一招屡试不爽,从未失手过,我太懂这种没有爱还硬着头皮结婚的大人了,剩下的只是亲情和陪伴,而这两样,比爱情更结实坚固。

第一次被我妈连拐带骗地弄去相亲是在二十六岁那年,我妈突然一改往日里的冷漠,对我既是嘘寒问暖,又是卿卿我我,说娘俩许久——其实是从来没有一起逛过街,于是拉着我出门,结果和她在饮品店喝饮料的时候,我妈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开溜了,一抬头,对面坐了个眼镜男,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番自己,有房有车有稳定工作有父无母无病无婚史无不良癖好不抽烟不喝酒,然后对相亲毫无经验的我很天真地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还找不到一个爱的人,第二个是,他为什么要说有父无母。有过几次相亲经验之后,我才知道,男方没有母亲,代表省去一大堆焦头烂额的婆媳矛盾。后来在我妈的逼迫下,从半推半就到驾轻就熟,最后简直丧心病狂,见面直接问:“父母尚健在?”所以在大部分相亲对象的眼中里,我不过只是一个典型的冷漠无情的物质女人而已,喝完一杯咖啡或者吃完一顿饭,就匆匆不欢而散,彼此再也不联系。

相亲,在我眼里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这次不一样。

说白了,这次不是我和苏亦诃两个人相亲,而是我妈和苏亦诃的爸妈相亲,更确切地说,是父母之间的一场较量。据说在所有父母的眼里,自己家的孩子就是一个宝,别人家的孩子充其量只能算根草,不过这些年我在我妈眼里,连根草也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块砖头,看到谁就往谁身上砸,不怕砸个头破血流,就怕砸不中。

不过她还是打算在双方家长见面的时候,挫败一下苏亦诃父母的锐气。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关系到你后半生的幸福。”我妈不知道在哪部家庭剧里总结出这样一段至理名言,“年轻人之间相亲如招聘场,条件合格才录取,父母之间相亲如战争场,哪怕两败俱伤,也要为自己的儿女分出个胜负来。”

“妈,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世上有多少坏人。”

“什么是被迫害妄想症?”

“就是老鼠想着被猫抓,出门想着被车撞。”

“这叫提高警惕,防患于未然。”我妈义正词严地说,她要努力为我争取一个媳妇的主动权,不过说实话,我竟然挺感动的。媳妇的苦,我妈受过,和我爸爸结婚的最初那几年,我妈在家里没少受过委屈,因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爸永远只会站在我奶奶那一个阵营,背地里才象征性地安慰我妈几句,美其名曰,表面演演戏哄老人家顺心罢了,其实说白了就是让我妈继续忍辱负重。如果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那么婆婆就是媳妇上辈子的冤家仇人,如此说来,我们一家人也算是在上演一部狗血淋头的肥皂剧。在我妈看来,这世界上最伟大的胜利,不是打得过流氓,斗得过小三,也不是打倒小日本,而是媳妇终于熬成婆。我八岁那年,奶奶因病去世,按理说,我妈取得了全方面的胜利,然而她只生了我这根独苗,还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给别人当媳妇的女儿,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遗憾的事之一。我曾经问过我妈:“怎么不再生个弟弟?”我妈说:“你去问你爸。”我问我爸,我爸则说:“有你一个就够了!”那时候我把我爸这个决定理解成他爱我的表现,而我妈则始终想不通,全天下的男人,大概就只有我爸一个人不想有个儿子了,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我妈那些年的忍辱负重,至今仍耿耿于怀,且没有机会再报复了。

因此,退而求其次,跟未来的亲家母斗智斗勇,成了我妈看电视剧的最大目的所在。

“说说这些年你都学到了什么本事?”

“一个字:强势!”我妈边说边伸出食指。

“明明是两个字。”

11

饭局安排在S城老家,当然这背后是我的阴谋。离回去还有两天,我就开始热心肠地帮着我妈收拾行李了,像个失忆症患者一样,时不时地查看房间里还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没有打包进行李箱的,害怕因为落下一把牙刷或者一件衣服,她半路上想起来又折返回来,然后又改变主意要留下来。

我妈指着我鼻子说:“没良心的死丫头,就想把我像足球一样踢走。”我笑着说:“知足吧,没把你当高尔夫球一样一杆子给挥走就已经不错了。”其实想想,自从长大离开家以后,每年跟我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百个小时,两百个小时,说长很长,因为跟她在一起的确是一种煎熬,既要忍受她的婆婆妈妈,又要忍受她的犀利言辞,说短却短得很,不过十天不到,想想她养育我十几二十年,羽翼一丰满就头也不回地飞离了巢穴,留下我妈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老房子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到老家,推开门就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寒冷和寂静,我爸的遗像挂在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我妈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洗了块抹布来把遗像上沾染的一层薄薄灰尘擦拭干净,对着我爸说:“老头子,我回来了。”

年纪越大,我妈越变得神神叨叨,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我妈会站在我爸的遗像前自言自语,家长里短,事无巨细,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没完没了。我爸生前,其实一直不太能忍受她过分的关怀以及泼辣,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经常找个下楼买包烟的借口就溜出去大半天不回家,等到我妈做好了晚饭打电话催他吃饭,才晃晃悠悠地回来。有时候他站在巷子尽头看老人们下象棋,我爸沉默不语,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提示别人一棋将军,这个内敛的男人在别人眼里是神秘的、智慧的,同时又像影子一般总是被忽略的。有时候我妈让我下楼去象棋摊叫我爸回家吃饭,却总看不到他的身影,问那些人,谁也没有留意他去了哪里。等到饭菜已冷,我爸才回来,只是淡然地说跟一个老朋友在外面吃过了。

我妈倒也从来不敢多问,倒是我一直很好奇,我爸口中的那个老朋友,到底是什么人。

相亲前一天,我妈竟然又在家贴着我的面膜看《甄嬛传》看得不亦乐乎了,这部片子只要重播一遍,她就要温习一遍,每次都能从其中吸取点精华。我妈觉得做人就要做华妃那样美艳凶悍的女人,凡事图个心口爽快,花团锦簇,即使风光只是一时,也要光芒万丈。那些每天藏头缩尾绞尽脑汁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安稳过一生的人,未免太辛苦狼狈了。

因此见面当天,我妈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连衣裙,搭了条毛呢披肩,借我的唇膏涂了口红,描了眉毛,平时放在鞋柜里积灰的高跟鞋也被翻了出来。

“老头子,你看我今天美吗?”我妈站在我爸遗像前绕了一圈。

“美到惨绝人寰!”我从后面抱住我妈,“这个打扮,简直可以去参加相亲节目了。”

“死丫头,都要嫁人了,嘴还那么没有遮拦。”我妈朝我翻了个白眼,“我要在气势上压倒苏亦诃妈妈,要让她知道,以后打狗还得看主人。”

我妈竟然把我当狗了:“我发现你这个女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话刚说完,我才恍然大悟我也在委婉地说我妈是狗。

当苏亦诃打电话来说他们一家人都到了,我妈懒懒地伸了个腰:“让他们再等等。”

“你不知道让别人等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在你看来迟到是一种不礼貌,在我看来,迟到就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我妈淡定地盯着电视继续看了十分钟,才优雅地起身,伸出手来:“小林子,起驾吧!”

“喳!”

去饭店的路上,出租车行驶在不那么平整的路面上,我竟然开始忐忑起来。平生相亲过无数次,虽然已经经验丰富得号称老手,但却是第一次去见对方的爸妈。不对,确切地说,是第二次,第一次是高中时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见到颜疏的爸爸。可以这么说,他对自己儿子有多期望,就对我有多失望。那种鄙夷且蔑视的眼神,像人生里的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至今不忘。我仍然记得他当着我的班主任和我妈的面直截了当地说了句:“现在的麻雀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可婚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是两个家族的事,门当户对是最主要的,而你结婚后,又要学会如何经营,如何保卫,还要学会保养和维修,这大概就是我恐惧婚姻的原因吧。

苏亦诃已经在饭店下面等我们,春光满面,时不时看看手表,看到我们坐的出租车到了,赶紧过来替我们开门。

我妈一下车就像一只变色龙一样,嬉皮笑脸地说:“女婿啊,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车,让你们久等了。”

“没事没事,是我们到早了。”

“那我们上去吧?”我妈自以为是地冲到最前方打头阵,迫切地想要拿下进门的第一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见未来的亲家了。”

上楼,苏亦诃在一个叫“大团圆”的雅间门口停下来。

“名字还真不错!”

“我爸妈特意挑的这个雅间,说寓意好。”

“知识分子家庭就是讲究,我怕我这个没文化没内涵没教养的丫头以后失了礼数分寸。”我妈瞪了我一眼。

“放心吧,我爸妈都很开明的。”

“是吗?那就好!”我妈在门后面笑嘻嘻地大声说,很明显,她是说给苏亦诃爸妈听的。

苏亦诃推开门,我妈蓦然抬头一瞬间,整个人像具僵尸一样挡在门口,脸上准备充分的笑被速冻成一块坚硬的石头,突然就崩裂了。她像一条看到狗的黄鼠狼想要夹着尾巴逃走,然而为时已晚,对方在她转身之前就一口温柔地咬住她的名字:“美彤。”

美彤,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锁,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了?以前也只有我爸会对我妈直接呼名唤姓,有一个小小细节,我爸好像很少叫过我妈“老婆”,对此,他的解释是,两口子过日子,天天老婆老公的,太肉麻了,对孩子影响不好。是的,说白了,我爸只不过是在和我妈过日子而已,这个人可以是陈美彤,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

现在这一声“美彤”,像是一把失而复得的钥匙,开启了一扇隐秘大门。

“妈,原来你们认识?”我抱怨我妈竟然一直瞒着我,把挡在门口的她从背后推进包间,迫切地想看一看到底是谁,然后看到苏亦诃的父母,苏亦诃的爸爸戴一副圆框近视眼镜,头发浅且花白,斯文沉闷,像一个影子般的存在,而苏亦诃的妈妈,这个叫我妈名字的女人,我第一眼看到她,也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不能马上回想起来。如果不是苏亦诃进门时候叫了她一声“妈”,我一定以为只是他一个没有事先告诉我的姐,虽然和我妈年纪相仿,也许还要大上几岁,看上去却比我妈年轻了不止七八岁,我只看了她一眼,皮肤白皙如雪,微微卷曲的长发松松散散地盘起来,风韵犹存,微笑起来的样子优雅得小心翼翼,好像在刻意掩藏些什么。

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余心姚,我们这辈子真是冤家路窄。”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苏亦诃的妈妈就是当年我爸的初恋情人余心姚。我心想,糟糕,两个当年的情敌如今再次相聚在这间包间里,一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言语厮杀在所难免。

一边是我妈,一边是苏亦诃的妈,我帮哪边都是不道德的,当然,如果我谁也不帮,就不只是不道德了,简直是罪过。

“原来是余阿姨,好多年不见。”我象征性地跟苏亦诃妈妈打招呼。

“你是云生女儿吧?十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余阿姨一边说,一边招手,“来,坐阿姨身边来,让阿姨好好瞧瞧。”

我正准备起身,我妈一把拽住我,于是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服务员陆陆续续端上菜,突然堆满了丰盛的一桌,五个人沉默不语地吃着饭,除了几句客套话,一言不发,气氛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难道我妈对余心姚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已经冰释前嫌了?

最后我妈对着一桌杯盘狼藉说:“言归正传吧,看在苏亦诃的分儿上,我就勉强把丫头交给你们家了。”

“放心……”苏亦诃的爸爸还没说完,余心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文方,这门婚事,恕我不能答应。”

那一刻我以为我听错了。

苏亦诃急得差点跳起来:“妈!为什么?”

我妈倒是假装无所谓地在一旁冷笑:“余心姚啊余心姚,这么多年了,原来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是吧,就算看在死去的老林的面子上,你也不应该把对我的恨记在老林的女儿头上,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是绝对不会放低她那骄傲的姿态的。

苏亦诃和他爸爸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个女人间到底有多大的恩怨情仇,而我虽然知晓一点关于他们的往事,却也是一知半解,其实她们也算不得有什么仇什么怨,不过一个是我爸的前任,一个是我爸的现任而已,我觉得我妈应该拿出我这样的气魄来,经常带着现任去见前任,并且屡试不爽。况且已经是二三十年的陈年往事了,现在提起来,不过只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说是缘份也算是缘份。

“美彤,你女儿跟我家苏亦诃不合适。”余心姚咬紧牙齿温柔地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看得出来,她在有意逃避什么。

“哪不合适?”我妈激动得差点就要摔盘子了,“你是说我们家没钱,和你们家门不当户不对吗?几十年前你已经受过这种狗屁标尺的委屈了,难道你现在还要用这套标尺来让下一代重蹈覆辙?”

“哪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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