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叶催产素(Oxytocin)
爱情源于大脑,我们之所以能够感受到爱,正是因为大脑中特定的神经化学体系让我们产生这些情感。
当男女双方不知不觉进入恋爱关系后,男性体内的雄激素会降低,与此同时,女性体内的雄激素会升高,体内分泌“亲密激素”后叶催产素,就催生出爱情,让人感到安全,并且开始依赖对方。
后叶催产素需要经历一系列新异事情的刺激,才会产生。
1
老徐把我叫进办公室,关上门,反锁,拉上帘子,以确保其间不被任何人打扰和看到。他脸上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得像外面快要下暴风雪的天空,随时可能爆发,一点也不像几天前在电话中苦苦哀求我的姿态。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今天恐怕不能平安无事地从这里面走出去了。
“小林,你不想加薪了吗?”老徐坐在他的椅子上,看都没看我一眼。
“想,当然想。”死到临头,我还死性不改地想着钱的事。
“那你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老板敲了敲桌子。
“我都已经把娜娜带进医院了,可是医生说她贫血,不建议手术,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得坚持,懂吗?”
“人命关天,难道你就不为娜娜想一想吗?”
“我可不想毁了我的家庭。”这个平时满足娜娜一切物质上需求的老徐,此时此刻冷酷无情得像一个侩子手。我真想把他的话录音下来,让娜娜亲耳听听,这个男人不过只是贪图她年轻貌美的身体,仅此而已。曾经我私下里问过娜娜一个问题,她爱的是老徐这个人呢,还是老徐这个人的钱,娜娜的回答是:“都爱!”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刚刚好,不至于太现实,也不至于太虚伪。其实我更希望的是,娜娜爱的只是老徐的钱,仅此而已,两个人各取所需,再公平不过了。但只要娜娜一用到情,就注定输得彻底,输得惨烈。
“所以你要毁了她吗?”
“既然她选择和我在一起,就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走出老板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在想,一个女人,想要沉溺于泛滥成灾的爱,就要舍弃尊严,想要尊严,就注定无法捕获太多的爱,两者之间太难平衡了。
这一次,我必须帮娜娜。
新年第一天上班在这样惊魂未定的氛围里度过,从老徐办公室里出来那一刻,我就发现同事们纷纷以各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议论我,俨然我已经成为公司里头号话题女王了。我看看窗外,一场鹅毛大雪正在席卷整个J城,此时此刻也只有一顿沸腾的火锅能够治愈情绪低迷的我了。
而这个时候,苏亦诃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晚上一起吃火锅吧。”
我心想,这个男人,是不是学过读心术?
我故作姿态高昂地回答他:“可以啊,不过我得带上我闺密。”
“你是说那个段敏佳吧?”
“你怎么就觉得是他而不是娜娜呢?”
“其实我看出来了,昨天他大闯妇产科不是因为娜娜,而是因为你。”
“你这个男人,再修炼两三年肯定成精!”其实我也差不多修炼成精了,但必须承认,这次我算是真正棋逢对手了。
“那都是从你们女人身上学到的经验教训,你不也从我们男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吗?”
如果是五六年前的我,绝对不会愿意跟这种把一切看得透彻的男人有任何来往的。可现实是,和颜疏分手以后的这几年,我非圣贤之辈,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面对周围朋友的各种介绍,我也并不排斥抗拒,那时候我还相信爱在转角处,相信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取今生的擦肩而过。我曾经尝试过打压自己骨子里的强势,跟一个自言有“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交往,然后不出半个月,我们就因为一道酱汁排骨里到底要不要放糖而争吵得彻底爆发了。我还交往过一个比我小五六岁的小男人,他刚刚毕业来J城,很像当年的我,交往了三天,我发现过马路的时候他总是像一只鹌鹑一样躲在我身后,逛超市的时候逛着逛着人就丢了,深夜两三点钟还会给我打电话说出去跟他一起看流星雨。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那些年轻人花前月下的浪漫,已经玩不起了,也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了。
现在的我,如若说对爱情还有那么一丝期待,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而已了。
下班以后,苏亦诃在我们公司楼下等我,褪去白大褂的他穿着双排扣西装,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呢子风衣,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撑一把黑色长柄伞,在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慢显现出那张轮廓清晰的脸来。和我一起下楼的那些女同事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苏亦诃,小鹿乱撞。虽然我在那一刻也动了一丝凡心,却故作冷漠,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即使你是多厉害的妖魔鬼怪,都别想迷惑我的剩斗士取经修炼之路。
“不好意思,我能把她借走吗!”苏亦诃绅士地对我那几个同事说,虽然末尾加了“吗”字,却不是在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浑厚,沉重,微微嘶哑,令人着迷。苏亦诃脱下身上的风衣,披到我肩膀上,我突然发现自己像触碰到温热肌肤的雪花一样,瞬间融化了。
然后我在同事们各种羡慕嫉妒恨的注视下,坐上苏亦诃的车子。
“看不出来你很有泡妞经验嘛。”我故意数落他。
“尽量在你那些同事面前装得绅士一点,不给你丢脸。”
“嗯,刚刚的表现还不错,勉强及格。”说完,我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次你发信息说认识我,什么时候的事啦?”
“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想当年高中时候暗恋我的学长学弟实在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估计你就是某个暗慕我的小学弟吧。”
“就当是吧。”苏亦诃忍不住笑了。
段敏佳已经在火锅店坐下来了,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催我:“林文方,快点行不行?告诉那个妇产科医生,请客也要有点诚意好不好?”
我看看车窗外面,下雪天的路上拥堵得水泄不通,车辆基本靠挪:“你是空降伞兵吗?”
当我和苏亦诃到达火锅店的时候,竟然看到段敏佳身边还坐着一个娜娜。
“宝贝,你怎么在这里?”
“段哥哥带我来的。”
“老徐没陪你吗?”
娜娜失落地摇头:“我都两天没见到他了。”
“这两天公司很忙,我们先吃饭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娜娜的情商和智商,只要老徐超过三天不联系她,她马上就会对老徐言听计从,千依百顺。
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直到餐桌上一片杯盘狼藉,苏亦诃才说:“这个周末的情人节,我们部门有一个晚会,必须带上一位异性朋友,所以我想邀请你去。”
本来我想数落他一番:“你带上前妻去不就可以了吗?”可是转念一想,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一下子带着三张嘴一起吃人家的,当场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只好答应下来。
2
在我成功沦为剩女之后,我突然就无法理解,七月初七牛郎织女一年一度搭鹊桥相会,这种听起来明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辛酸故事,却被世人画蛇添足成浪漫的情人节,一个情人节就够折磨我这种剩女了,还从西方再传来一个二月十四情人节,夹杂在各种以躲避相亲和逼婚度日的春节里,简直惨绝人寰。想想以前的我也是万分期待过情人节的,高中时的情人节那天,颜疏送我回家,天很冷,路上是南方刚刚下过的一层薄薄积雪,我只戴了一只手套,另一只手插在他热乎乎的衣兜里,两个人的手在口袋里默默地十指相扣,并排走过热闹非凡的街道,这个时候两个人总会有一种甜到心里的滋味,因为你会发现路过的人会羡慕你们,尤其是那些独自行走的人,比平时随便哪一天都更羡慕你们。送我到楼下的时候,我的手从他温暖的口袋里抽离出来,却无比惊喜地发现颜疏竟然在我的手指上戴了一枚银质的戒指,没有什么造型,只是简单的一个圈而已。我记得他当时说:“我要用这枚戒指捆绑你,拴住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年少时代颜疏对我说过的情话有多深情,而今的我想起来就有多隐忍。有一天我妈发现我手上的戒指,把戒指从我手指上硬生生地拔下来,还骂我:“小小年纪戴个戒指,以后谁还敢娶你?”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戒指从六楼扔了出去。后来我偷偷下楼,顺着我妈扔下去的那一块地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也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吧。那是我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后来与颜疏分手后,大学四年我都没再过过情人节,相反,我想到一些生财之道,情人节在街边卖玫瑰花,进价两块钱一朵的玫瑰花,稍微包装一下就能卖十块钱,圣诞节在街边卖苹果,进价一块钱的苹果,配上一个精致的纸盒子就能卖五块钱。卖完东西躲在宿舍被窝里偷偷数钱的时候,我发现赚到钱的满足感,要比拥有一份不确定的感情强烈得多。
必须承认,我爱钱,因为我缺钱,我不爱人,因为我可以自己给自己爱。
这几年的情人节,我也没有闲着,为了暂时摆脱情人节和光棍节的孤单,勉强答应一些朋友介绍给我的男人,至少在情人节那一天有个人陪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一场可以买挨在一起的双人位子的电影,还能收到各种礼物,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在街上努力地挤出幸福的笑容来,其实藏在内心深处的落寞,只有自己明白。有一年,有个认识才半个月的男人突然在情人节那天向我求婚,他像变魔术一样自作聪明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来,在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金戒指,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委婉地拒绝他:“哥们儿,可惜我喜欢的是银戒指。”那一刻,其实我内心微微颤抖,突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颜疏,想起了最初的情人节,想起了那枚丢失的银戒指和所有脱口而出且最终空口无凭的诺言。
情人节这天,苏亦诃果然在我下班的时候开车来公司楼下接我了。看到我,苏亦诃把裹着一身灰色长风衣的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忍不住问:“你打算穿成这样跟我去参加晚会吗?”
“不然呢?”
“至少给我个面子,换身像样的晚礼服,稍微打扮一下吧?”
我尖酸刻薄地回答他:“嫌弃我的话你找别的女人去吧。”
“我不嫌弃,上车吧。”苏亦诃给我打开车门。
上车后,我才懒懒地跟他说:“尽量给我开平稳一点。”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堆化妆品来,开始化妆,用一个红绿灯的时间画眼线,再用一个红绿灯的时间画眉毛,抵达的时候,我已经化好妆,下车的时候脱下裹在外面的风衣,里面是一身纯白色露肩晚礼服,换上一双高跟鞋,全部搞定!精心打扮这件事,我林文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平时粗糙惯了,哪怕是去相亲,也是穿着随意,不化妆,灰头土脸地去,一来我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二来是已经没有人能够让我有化妆的冲动了。而这一天,我却鬼使神差地重新画起妆来,这一点,我自己也匪夷所思。
苏亦诃看到从车上下来焕然一新的我,大吃一惊:“你这个女人会魔法吗?”
“是啊,信不信我手一挥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
“我不介意变成癞蛤蟆,因为你现在简直就是一只秀色可餐的白天鹅。”苏亦诃淘气地舔了舔嘴角。
晚会的内容,无非就是端着杯香槟和苏亦诃的同事和领导打个照面,说白了,我们这些女人不过就是男人们带出来增加面子的一个花瓶。放眼望去,虽然在年龄上,我跟那些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相比,已经是明日黄花,没有任何优势了,可我懂得如何与人交流,我会在对面的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时主动优雅知性地伸出手,嘴角上扬四十五度面带微笑地向他们问好。
苏亦诃偷偷在我耳边说:“公关能力还不错嘛。”
“那是必须的,我在大学四年别的没学到,就学到了一身公关能力。”
“你学什么专业的?”
“卖零食的。”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端着巨大的红酒杯朝我们盛气凌人地走过来,确切地说,是朝苏亦诃走过来。她穿着一身露单肩的紫色晚礼服,紫红色的唇彩,两腮的腮红也透露着一抹隐隐约约的紫气,这么妖冶的颜色,她居然能够轻易驾驭,只是大波浪的盘头造型让我突然想到童话里邪恶的黑皇后,手里就差一枚毒苹果了。
“你是苏亦诃女朋友?”她竟然比我先开口说话了,可见她已经在晚会的某个角落里注视我已久。
虽然这一天我是以苏亦诃的朋友身份来参加晚会,可听到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起来,仍然会觉得有些尴尬。这时候苏亦诃转过身来,一只手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腰,跟我介绍说:“亲爱的,这位是陆心怡女士。”
“你好。”我有些忐忑地伸出手想要跟她友善地握手。
“你最近眼光越来越不怎么样啊。”这个叫陆心怡的女人只是十分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而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地就中枪了。
“至少比你眼光好。”苏亦诃话里的火药味也一样猛烈,我完全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胡乱猜测,他们是工作上的劲敌?还是曾经相爱然后分手的情人?总之这么下去,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是想告诉你,我准备结婚了。”说着,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请帖来。
“是吗?可惜我们最近也在筹备婚礼,等你下次结婚,我们一定去!”是的,我就是这种有仇必报的人,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被苏亦诃当成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牺牲品,却仍然故作强悍。
等陆心怡一脸惨败地走开时,我问苏亦诃:“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前妻。”他说。
嬉皮笑脸地勉强撑到晚会结束,我气冲冲地从苏亦诃车上把外套和包夺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往前走。已经将近十一点,这片别墅区的路灯稀少昏暗,路上静静悄悄,想打到的士几乎不可能。苏亦诃开上车,缓慢地追上我,一边叫住我:“你先上车。”
“你太卑鄙了吧!”我冲他大吼大叫,像一头沉睡时被惹怒的狮子,终于发作,“我早就看透你是那种斯文败类,想不到还是被你利用了。”
“你听我解释好吗?”苏亦诃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带我来这个晚会,无非就是想把我当成你的兵器来刺伤你的前妻,我该回击的也都回击了,你对我今晚的表现还满意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苏亦诃还想要解释,可我根本什么都听不下去了,给段敏佳打电话,命令他立刻马上过来接我。段敏佳开车接到我的时候,我穿着高跟鞋竟然不知不觉走了三公里路,两只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任何知觉,脚后跟也磨破了皮。最要命的是冷,就算我紧紧裹着风衣,也抵挡不了J城深夜的严寒。而苏亦诃则一直保持和我一样的速度,开车追在我身后,直到看见我上了段敏佳的车,他才放心地离开。
这个情人节过得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晚会开始之前,我妈还给我打了一个突袭电话,八卦地问我跟苏亦诃进展得怎么样了,为了搪塞我妈,我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正在约会呢。”还趁苏亦诃不注意的时候偷拍了一张他喝酒的照片发给我妈,一方面是为了炫耀她女儿其实过得正潇洒,另一方面是不想让她再为我的事操心。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
回到家,我发现自己可能被冻感冒了,段敏佳用手一摸我额头,差点跳起来:“天哪,烫死我了!”然后他掏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
“你干吗?”
“打120啊。”
“我看你才是脑子烧了,就一个发烧而已,死不了。”
“人家担心你嘛。”
“如果担心我,那晚上就留下来给我端茶倒水暖被窝吧。”
有时候想想,这些年虽然交往过不下十个男朋友,但大多数都只是在我轰轰烈烈的人生里打了一瓶漂亮的酱油,就突然消失了,甚至有几个我连他们的名字、长什么样子都完全没印象了。照顾我最多的人,始终是段敏佳。我有段敏佳家的钥匙,段敏佳也有我家的钥匙,最初彼此交换钥匙是怕出门忘记带钥匙,有个备用,我实在接受不了那种开锁公司的人用一张名片简单粗鲁地刷一下就打开我家的门,然后收取一两百的费用,像是一次礼貌性的入室抢劫。那些漫长的空窗期,我几乎都是和段敏佳吃穿住行统统混在一起的,有时候我住他家里,有时候他住我家里。段敏佳为我做过饭,为我洗过袜子,为我去楼下便利店买过卫生巾,毫不避讳地陪我一起逛过女士内衣店,帮我挑选合适的款式,甚至还精准地在我每个月大姨妈快要来的日子默默地递上一杯红糖水。
我记得跟颜疏分手后的那个冬天,有一天突然在厚衣服的口袋里翻出来两张与颜疏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来,时间、地点、电影名字还有精确的几排几座,已经有些褪色,要不是这两张电影票根,我一定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跟颜疏还看过一场这样的电影吧,电影是一个爆笑到流泪的喜剧,当时的欢声笑语,现在想起来,只会觉得时间的残忍。而第二年的冬天,我居然在那些厚外套的每一个口袋里意外地翻出一百块钱来,是的,每一件外套,每一个口袋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段敏佳故意塞在里面的,他说这么做,只是想要我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都会觉得温暖一些。
当时我感动得差点就要失去理智地跟他说:“段敏佳,我要嫁给你。”
不过我们真的有一个约定,如果等到四十岁,他未娶,我未嫁,那么我们就在一起算了。约定完以后,我就后悔了,寻思这该不会是这家伙蓄谋已久的一个阴谋吧?
有一年为了避免我妈的逼婚,我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把封存多年的段敏佳带回家过年,结果我妈用她那阅人无数的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要以为随随便便上网花钱租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回家,就能瞒天过海。”然后她十分严肃地问段敏佳,“说吧,你到底收了她多少租金?”搞得我和段敏佳哭笑不得。于是那一年春节,我妈为了维护我单身和纯洁的名声,逢人就会把段敏佳介绍成“远房表侄儿”或者“远房表外甥”,后来称呼说得多了,段敏佳果真成了我妈的一个远房表侄儿,以至于我妈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会顺便问一声:“我那个表侄儿最近还好吧?”
或许是我发烧的原因,我竟然想了这么多关于段敏佳有的没的,蜷缩在被窝里只觉得冷,段敏佳的影子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来来回回地穿梭,一会儿在我额头上敷一块热毛巾,一会儿端来一杯水扶起我喂下几颗彩色药丸,最后钻到床上来为我取暖,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3
第二天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一阵聒噪的敲门声突然把我从浅眠中吵醒,而段敏佳继续深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我想起来前几天物业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这几天要入户来查煤气管道安全之类的,一大早上的,也只有物业才这么惨绝人寰了,于是想都没想,迷迷糊糊地就去开门了。
打开门,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敲门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妈陈美彤!我揉了揉眼睛,以为只是一场噩梦,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陈美彤!
她围着一条黑色针织围巾,把脸挡住了一大半,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提着行李袋,那样的架势,看上去来者不善。她站在门口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太后娘娘嫁到!”
“母后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就直接杀过来了,我都没准备好迎驾呢。”心里想着,这下完了,段敏佳那头死猪还在我的床上睡觉呢。
“母后来给你过生日啊。”
这几天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如果不是我妈说起,我早就忘了两天之后就是我的生日了,并且还是三十岁的生日。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二十四岁就人生里的分水岭,而且这道分水岭还是国家婚姻法官方划分出来的,二十四岁结婚生子的女人就算晚婚晚育了。这就意味着,女人一旦过了二十四岁,就步入剩女行列了。在我们老家,过整岁生日都是要大办酒席宴请亲戚朋友的,每十年一个轮回,当作是对生命的深刻纪念。而我不知不觉竟然也三十周岁了,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在我尚且还小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三十岁的自己,也许会跟一个爱的人或者不那么爱的人结婚,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像我妈一样,过最平淡的日子,羡煞旁人,辛酸自知。
然而我不仅没有猜对过程,也没有猜对结局。
我妈看到我一脸不愉快,于是又补充说:“其实我主要是来看我女婿的!”
“什么女婿?”
“小苏啊,你们俩昨天不是还一起共度情人佳节吗,那不就表示已经在一起了吗?”说完她准备进门。
不敢想象我妈等下看到还有一个男人睡在我床上时的画面会有多凌乱,不管床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只要是个雄性动物,她都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往死里逼婚的。趁她还在门外,我必须竭尽全力阻拦她:“母后一大早赶飞机,还没吃早餐吧,我陪你下楼吃早餐。”
“我在飞机上吃过了,你不知道飞机上的早餐有多好吃,我连吃了两个汉堡呢。”
“那你陪我下楼吃早餐吧,我饿了。”
“外面的东西不干不净的,现在你妈我来了,还会让你饿着吗?”她说着抖了抖手里的行李袋,“那天你走得太急,看看,我今天给你带了好多好多家乡特产过来,有热卤,有姜汁鸡爪,还有酱板鸭。”
“你不是特意要了我的地址,说给我寄过来吗?怎么亲自提过来了?”我心想,不好,原来这又是我妈为了获取我的地址而设的一个陷阱。
“快递太贵了,而且我怕路上坏掉。”
“你一大早就赶飞机,歇会儿吧,陪我下楼吃就可以了,楼下有家生煎包超级好吃。”我承认,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招数了。
“你是不是屋子里有鬼不敢让老娘知道啊?”我妈觉得我有些不正常,像福尔摩斯侦探一样伸出脖子往房间里仔细扫视一圈,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鞋柜边的一双男士鞋子上。
我心想,这下完全败露了。
“想不到你们发展这么快!”我妈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扔下行李,直奔我的卧室,看到床上被窝里果然睡着一个男人,头也埋在被窝里,我妈走过去,一边叫着“女婿”一边准备掀开被子。
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当我妈掀开被子,看到睡在我床上的男人不是苏亦诃,而是她那个所谓的“远房表侄儿”,她一定会被这混乱不堪的场面当场气昏过去。而我也已经想好两种对策了。首先,我可以声泪俱下地跪在她面前,求她答应我跟我这个“远房表弟”的婚事,就算是近亲结婚,我也无怨无悔,如果她不同意,我就用一把水果刀搁在自己的脖子上,以死相逼。其次,我还可以跟我妈解释,其实段敏佳只是我的好闺密而已,其实他跟我一样喜欢男生,我们的关系比天山上的一朵冰山雪莲还要纯洁无瑕。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我妈把睡在我房间里的男人默认成苏亦诃了,在这种危急关头,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她的意思演一场戏:“母后,你让人家再睡会儿嘛!”
我妈伸出去的手眼看着就要触碰到被子了,终于停下来,然后她转过身来说:“也好,厨房在哪里?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大展身手给你们做一顿早餐了。”
虚惊一场,我的小心脏终于可以从喉咙重新吞下去了,把我妈直接推进厨房里,恨不得把她反锁在里面,看着她围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自得其乐地忙碌起来,我赶紧回卧室把段敏佳叫醒:“快给我起来,我妈来了。”段敏佳睡眼蒙眬地说:“哦!”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差点就要大惊小怪地叫出声,被我捂住他的嘴,然后趁我妈不注意,把只穿着内裤的段敏佳连同他的衣服和鞋子统统扔出我家。
一颗石头这才算落下了。
可接下来,为了不让我妈起疑心,我还要硬着头皮把这场戏演到底。于是十万火急地给苏亦诃打电话:“我不管你现在闲着没事还是在给病人动手术,总之你现在立刻马上必须到我家里来,救人要紧。”
4
苏亦诃到我家时,我妈正好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苏亦诃便邪恶地笑着说:“女婿,你起来啦,昨晚睡得还好吗?”
苏亦诃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一脸茫然地看看我妈,又看看我,我在他旁边扯他的衣角,向他使了一个眼神,大概知道我是要他一起演戏,于是打了个很浮夸的哈欠,揉着眼睛说:“没睡好,阿姨你怎么来了?”
“我就是着急你们两个人的事,所以就大老远飞过来了。”
“那我和苏亦诃这几天就请个假好好陪您老人家玩几天吧。”我试探性地问我妈,想知道她在这里待几天。
“不用不用,你们上你们的班。”我刚刚觉得我妈原来也这么通情达理,结果她又接着说,“反正我打算暂时住下来了,有得是时间玩。”
“什么?你要住下来?”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晴天霹雳,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次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把生米煮成熟饭,我才回去。”我妈斩钉截铁地说,看来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把我这个女儿往苏亦诃那个火坑里推了。我妈还说,其实是昨天晚上我爸突然托梦给她,说我现在正在相处的这个小伙子,就是与我共度一生的真命天子,于是她才决定一大早收拾行李飞到J城来。
对于我妈这样胡编乱造的无稽之谈,我当然不信,就算真的梦到,那也不过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为了逼我结婚,她这一次竟然连我爸都搬出来了,她知道,从小到大,我最听我爸的话了。
“妈,你看我住的是单身公寓,你来了我们怎么睡啊?”我必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她赶回老家去。
“没关系,我睡客厅沙发就可以了。”她拍拍柔软的沙发,一屁股坐上去。
“这怎么可以?”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睡沙发睡习惯了,看电视方便,而且现在的沙发比床还要柔软,舒服多了。”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想到从此以后,我又要像小时候一样在我妈的魔掌之下苟且偷生,事事被她管束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趁我妈去洗手间的空隙,我跟苏亦诃说:“昨天我假装你女朋友帮了你,从今天开始,你也要假装我男朋友帮我。”
“听起来好像很刺激啊,”苏亦诃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生我气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演戏。”苏亦诃及时赶到,全身神经紧绷的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的确像苏亦诃说的那样,像过山车那样,起伏跌宕,惊险刺激。高中的生物老师说过:“爱情往往需要在刺激和离奇经历的情况下分泌了后叶催产素才会产生的。”三十岁的我,以为生活从此以后就会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激情,毫无新意,不可能再有谁可以像石子一样坠落,激起涟漪。然而,苏亦诃现在就是这颗石子,彻底打破了我寂静如死的生活,一波三折,我想抗拒,却总是忍不住渴望他的出现,好像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会有新的故事发生一样。现在,我竟然酣畅淋漓地享受着在我妈面前的表演,和苏亦诃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互相叫彼此“honey”,喂对方吃早餐。只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次莫名其妙卷入的逢场作戏,在接下来会越演越烈,情不自禁,并且无法收场,像一场大风中失去控制的火情。所有的细节,从最初的刻意,到后来的顺其自然。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而我似乎开始习惯在房间门口多摆放一双男士拖鞋,习惯下班后等着苏亦诃开车来接我,习惯在晚餐前问苏亦诃想吃什么,习惯听到我妈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女婿”这个别扭的称呼。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男人像一头猛兽一样已经闯入了我的生活,而我却在被攻击了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也越来越依赖这个男人,虽然我也依赖段敏佳,但是苏亦诃给我一种安全感,或者说,靠谱。
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想依赖一个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