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乙胺(PEA)
当一对情侣坠入爱河,人体内被激发产生大量“爱情物质”,这种物质就是苯乙胺,此时双方的血液中苯乙胺的含量,比平时高出2~5倍还要多。
两个人产生狂热之恋、生死之情,便是苯乙胺在作祟。科学家研究发现:巧克力含有丰富的苯乙胺,咖啡中也含有较多苯乙胺。所以巧克力永远是情人节最好的礼物,约会和相亲选在咖啡馆和茶馆,会比其他场所的成功率更高。
但苯乙胺具有很强的副作用,对方的优点,在恋爱初期会被无限放大,缺点则视而不见。副作用体现在:爱得久了,爱得多了,苯乙胺会慢慢减少,此时,恋人身上的优点会被缩小,而缺点会被放大。
1
2001年,英国科学家宣称研制并生产了一款女人专用的“爱情药水”,里面含有苯乙胺,可以增加女人的魅力,挽救那些对爱情心灰意冷的女人,这款药水在伦敦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
当然,这个新闻被段敏佳在一本类似于《知音》《故事会》一样的国内杂志上偶然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旧闻了。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抱着杂志来找我,说:“姐,你的无爱之症,可能有救了。”
我看完那则旧闻,终于弄明白一件事,《封神榜》里的苏妲己之所以可以轻而易举地蛊惑纣王,大概是她身上的苯乙胺分泌得很多吧?
我还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电影里的主人公从一出生就有着天赋异禀的嗅觉,后来成了一名香水学徒,杀害了十个有着迷人体香的青春少女,制成世上最神奇的香水,可以蛊惑任何人。那种神奇的香水,大概就是从人体里提炼出来的苯乙胺吧?
“姐,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一瓶的,不管花多大的价钱!”段敏佳当时拍着胸膛胸有成竹地说。
只是后来,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也许这种药水,根本不存在。
2
五年前,毕业后的我毅然决定来J城,只因颜疏还在这座城市。我心存幻想,只要大学一毕业,我们终将彻底获得自由,就可以顺其自然并且百无阻挠地重新捡起那些曾经在成长路途上不得已暂时丢弃的爱情了。大学这四年,我的心里一直住着的人,只有颜疏,以至于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对于这一点,班上同学没有一个不对此表示惊讶以及理解的。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活得比他们更加与众不同,或者说,更加圆滑世俗得像个社会上的闲杂人等。
因为我提前就学会了赚钱。
那时候我住在租金最便宜的八人间女生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宿舍里拥挤得只能摆下四张上下床铺,靠门口的床位往往是被先来的同学挑挑捡捡后剩下的,女生们都觉得那个位置很容易泄露个人隐私,门敞开着的时候,换件衣服还得担心走光被人看到,虽然同一栋宿舍楼的同为女生,但也觉得尴尬,况且每天睡觉前还要负责关门关灯这些麻烦的琐事。而我偏偏选择了一张靠门口的床位,后来舍友们无不对我的手下留情表示感激。经过一周时间对宿舍楼和学校环境的熟悉,我发现我们这栋宿舍楼距离学校前面的超市和食堂都有些偏远,而且每天晚上十点钟以后,宿舍管理员就早早地把大楼的门上锁了,这时候想要买点什么吃的、喝的、用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最初的时候,我只是买了一堆零食,屯在自己床边的桌子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有天晚上,一个洗漱后经过我们宿舍门口的胖女生看到那一堆零食后两眼放光,竟然冲进来问我:“你卖零食吗?”
我头脑一转,说:“卖卖卖!”
几乎是歪打正着,我就这样做起了我们宿舍楼的第一个小商贩。最开始进了一堆零食,后来又增加了内衣、袜子和卫生巾,最后还跟一个化妆品店老板私下里谈了合作,帮她们在宿舍推销化妆品,按照销售算提成,总之只要是女生需要的,统统都能在我这里买到。
就这样,我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赚了整整四年的大学生活费,当别的同学每个月底省吃俭用勒紧裤带等家里人打生活费来的时候,我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她们好。甚至每个学期放假回家还要给我妈买点什么小礼物贿赂贿赂她,以便那个寒假或者暑假,她会对我心慈手软一些。
有一年我妈接过我送给她的一身保暖衣,终于忍不住问我:“死丫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被大款包养了?”
“你觉得你女儿是那样的人吗?”
“看着也不像,世上的男人再瞎,也不会找你这样的。”我妈认真地分析了一通后,继续逼问我,“那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赚的。”我拍着胸脯无比自豪地说。
“怎么赚的?”
“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你女儿我啊,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赚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话虽这么说,但其实想要在宿舍里——尤其是那些精打细算的女生宿舍里做小买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当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得跑遍整个城市,货比三家,最后说破了嘴皮子才跟那些批发的老板谈好价格,还要提防有些黑心的老板给我快过期的货甚至是假货。有一次宿舍管理员找到我,命令我不准在宿舍卖东西。那个四十多岁的大妈听说我在宿舍楼里卖零食卖得风生水起,自己也想名正言顺地在管理室窗口卖零食。这根本就是侵犯我的知识产权嘛!为了这事,我一怒之下把宿舍管理员风风火火地告到了学校后勤部,那时候学校正在提倡贫困学生勤工俭学,我便哭哭啼啼地告诉后勤部主任,自己家庭条件很不好,爸爸出车祸去世了,妈妈一个女人根本维持不了这个家,各种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说得连后勤主任都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最后,我不仅赢得了我们宿舍楼的零食贩卖权,还在主任的帮助下,拿到学校和国家的双重助学金,并且这种模式也开始在其他宿舍里风靡流行起来,可以说是带动一批贫困学生走上一条新的发家致富之路。
而我,一不小心就成了学校里的小名人,当然你非要说是投机倒把的小商贩,我也懒得反驳。
“你是给杂志写稿赚钱吗?”我妈换上保暖衣,在穿衣镜前转了两个圈,半信半疑地猜测。
“嗯!”我顺水推舟地应和,心想,你从哪里看出来你女儿我有写作的天赋了?从小学到大学,我的作文就一直没拿过高分。可我不想让我妈知道,其实我是靠辛辛苦苦卖零食赚来的生活费。我怕她担心我,毕竟这些年,她一个人过得太不容易了。
而从此以后,但凡在亲戚朋友面前提起我,我妈总要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一直到两年前接近光棍节的时候,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最容易成为光棍的十大职业”的新闻,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作家”,甚至比农民工还靠前,于是她急急忙忙把那则新闻剪下来寄给我,还打电话说:“丫头啊,听我的,别当什么作家了,我不要你什么功名,只求你早日嫁个好人家。”
我才告诉她实话,我压根就不是什么作家。
3
来J城的那一年夏天,颜疏来火车站接我。大学四年过得缓慢而飞速,谁都难免变化了一些,我说他好像没那么高了,他指着我的脚说:“那是因为你穿了高跟鞋。”他接我去他租住的地方,就在他的学校附近,跟两个同学一起租在那种当地居民的四合院里,一楼是房东一大家子人住的,二楼和三楼是隔起来像豆腐块一样的单人间,除了一张床、一个简陋衣柜和一张写字台,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了,有的房间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关上门,四面都是墙,只在门上方开了个小小的透气窗。所幸的是,颜疏住在靠院子的房间,有一扇不大但是有光线钻进来的窗户,醒来的时候,就能听到院子里房东养的八哥悠扬的叫声。院子里还养了些花花草草,虽然陈旧,却也雅致,当然,那些都是房东的,不过我觉得能看到花开花落,能闻到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的花香,便是赏心悦目的便宜事了。厨房和厕所是共用的,房客们必须在五点之前或者七点以后才能踏进厨房做饭,因为在那个时间段,厨房是无条件绝对属于房东的。
我们就这样,终于住在了一起。
颜疏是理科生,那时候刚刚找到一份工作,当年的学霸,现在却在一家没有名气的药物公司上班,正经历着三个月漫长的试用期,对未来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每天清早五点半就要摸黑起床、穿衣、洗漱,嘴里衔着一块干巴巴的吐司,匆匆忙忙地跑步去附近的站牌挤公交车上班,晚上时常加班到八九点钟,回来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每天都在与梦想赛跑。而我也开始投简历,一家接一家面试,必须承认,我是在来到J城后才第一次面临这样史无前例的压力,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跟我当初在校园时候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别,以至于偶尔突然在深夜漆黑的小屋子里醒来时,以为是一场虚幻梦境,唯有抱住睡在身边呼吸均匀的颜疏,才觉得心安。
面试了很多家杂志社和文化公司,我还是没有找到跟专业对口的工作。他们对学校的要求不是211,就是985,而我当初的学校什么也不是,没有成绩骄人的光环,没有沧桑变化的历史,只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地方级师范学校。好不容易遇到对学校没有硬性要求的单位,又需要至少三年以上的工作经历。
那天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整整一个月,坐了很远的车去面试,面试的人看完我的简历,只是象征性地问了我三两个问题,便用一句“面试通过我会通知你复试”就把我打发走了,这样敷衍的话我听过不下十次了,每次都注定石沉大海。时间还很早,我在距离我和颜疏租住的房子还有好几站的中转站下车,也不想再转车,打算散步回去。这几天因为没有按时交房租,已经受到房东的各种冷言冷语,颜疏请求房东再宽限一周,这一周,他就可以领到第一个月薪水了。我在路上走着,突然路过一家刚刚装修完的蛋糕店,名叫“时光机器”,一只只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的纸杯小蛋糕排列整齐,落地玻璃窗户上贴着一张手写的招聘信息:本店招聘店长一名。
不知道是这家蛋糕店的名字和蛋糕吸引了我,还是这则招聘广告吸引了我,总之我推门进去了,一手端着个空盘子,一手握着夹子,在那堆琳琅满目的甜品前选了半天,最后却什么也没敢夹。有人说,这世上没有谁天生有选择困难症,如果有,只能说明你不够有钱而已。如果有钱,只要我喜欢,我可以把这些蛋糕统统买下。是的,对我而言,它们都太昂贵,一个迷你纸杯蛋糕,竟然标价三十八块,相当于我和颜疏一天的菜钱。
然后一个瘦如柳叶的男生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来问我:“小姐,你到底买还是不买?”
“我买不买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我是这儿老板。”
“既然你是这里的老板,那你倒是说说,一个纸杯蛋糕凭什么卖这么贵,你抢劫啊?还有,你实在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来质疑顾客,哪怕是一个路过这里只看不买的人,如果你用点心,说不定下次就来买了。”
这个脸上像抹了奶油一样的男生,竟被我机关枪一样的话给扫射得哑口无言。
“其实吧,我是来面试的。”我觉得自己过分了,毕竟两只脚踩在别人的地盘,只好收起这一天无处发泄的火药味。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在我不抱希望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出店门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个奶油男生叫住了我。
“我在学校宿舍卖了四年的零食,这算不算经验?”我也是破罐子破摔,打算豁出去了。
“这个倒是很稀奇。”奶油男生让我说说是怎么在大学宿舍里卖零食的,他说自己没上过大学,不知道上大学的感觉,听完以后,他忍不住对我竖起大拇指,“你太牛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来上班吧。”
这个给了我第一份工作并且答应预付我半个月薪水的奶油男生,就是我后来的死党兼闺密,段敏佳。
4
后来我问段敏佳,为什么都不看看我的简历就招聘我去当店长了,段敏佳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你强悍啊。”
一个女人被人下了“强悍”这样的定义,就像被下了一个魔咒,我不知道算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灾难。总之对来我说,“强悍”让我在长满荆棘的生活路途上倒是行走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我的爸爸林云生性格温和,我的妈妈陈美彤性格辛辣,而我骨子里的强悍,大概就是他们两种性格的中和吧。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也可以强悍,那天放学后,我爸骑着自行车买完菜来接我,回去的路上跟一辆私家车相撞了,其实也不叫相撞吧,准确来说就是快要撞到了,我爸捏紧手里的刹车,把车把来个九十度大转弯,一只脚踮在地上,试图让后座的我坐稳,最后两个人连同自行车还是不可避免地侧翻到地上,自行车前面篓子里的鸡蛋全都打碎了,西红柿滚落得遍地都是,有的被压烂了,看上去像是一地鲜红的血。其实那一次小小的交通意外,是我爸的过错,他在拐弯的时候走了逆行。开车的人从车里出来,脸上惊魂未定地堆满了愤怒、凶暴和冷漠,两只手叉在水桶腰间说:“找死是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爸从地上爬起来,扶起我,又扶起自行车,一边着急地问我有没有摔伤到哪里。
“你们不怕死,我还怕杀人呢。”那个人点了根烟压惊,我发现他在点烟的时候,双手在发抖,他虽然凶,但终究还是怕的。
于是我急中生智,不管不顾地坐在街上大喊大叫:“我的腿好痛,好痛!”停下脚步的路人渐渐变多,我就开始哭哭啼啼,“这个坏人,把我们撞了!嘤嘤嘤!”你知道的,那些陌生的路人们才不管到底谁逆行谁顺行呢,他们只是作为一个围观者,作为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的人,作为人父人母,格外同情一个小女孩的遭遇,于是把那个人连人带车围堵起来。最后在舆论的压力下,那个人赔了我们菜钱和几百块用来看病的医药费,在众人唾沫四溅的指责下灰头土脸地开车走了。
等人群散去,我爸准备背我去附近的医院时,我在他耳边悄悄说:“其实我没什么事。”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这种总会在关键时候从我骨子里流露出来的特质,就像一个住在我身体里的男人,为我遮风挡雨,为我驱寒取暖,我需要它,胜过一个男人。
段敏佳后来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上提醒我:“姐,知道为什么没有男人愿意跟你结婚吗?因为你强悍得让男人们觉得,他们不被你所需要。”我觉得段敏佳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那我能怎么办?难道马桶堵了,我就等人来修,灯泡烧了,我就等人来换,下大雨了,我就等人来送伞?”
“就是这样。”段敏佳说,“你知道吗?有这样一个悲催的故事,两个合租的女生,一个女生的房间总是被偷,另外一个女生自以为聪明地在她的阳台挂了件男士衬衣,一次也没有被偷过。可你知道后来结果怎么样?”
“不知道。”
“那个房间经常被偷的女生被男朋友接走了,而挂衬衣的女生却还是一个人独住,对吧?”
“可我偏偏就是那种,自力更生的女生。”
都说撒娇的女人最好命,我始终学不会撒娇。但至少我知道,我的命运被我自己紧紧揣在手里,我不会轻易就撒手。我爸去世以后,下雨天没带雨伞,我妈还在上班,我十分确定这个时候不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会给我送来一把伞,天上更不可能掉一把伞在我面前,于是只能努力奔跑着回家,并且还要给我妈去送伞。厨房水管漏水,我便和我妈一起在家捣腾,最后被彻底倾泻而出的水花从头到脚淋成落汤鸡,整间屋子里的积水淹没脚踝,这时候我妈终于无能为力地蹲在水里埋头哭泣,而我则一声不响地去楼下的五金店请教老板,买来适合的配件,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开裂的水管重新对接起来。
5
最初在蛋糕店上班的日子,每天多多少少都会有蛋糕剩余,按照段敏佳的规定,这些蛋糕在打烊的时候是必须要倒掉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这么苛刻狠心的老板,那些倒掉的蛋糕,在我眼里可都是钱啊,一个蛋糕相当于我和颜疏一天的菜钱。连蛋糕师傅也觉得倒掉太可惜了,毕竟在冷藏柜里摆上个一两天,根本不会过期。可段敏佳总会用他近乎处女座一样挑剔的眼光说:“蛋糕一过夜,颜色就不会那么鲜艳了,上面的水果也会失去水分,难道你睡了一晚,第二天不洗漱化妆就邋里邋遢地来上班?”于是每天晚上,我都会私下里偷偷打包几个蛋糕回家和颜疏吃,偶尔在路上遇到流浪的乞丐,也会送给他们。我并不觉得吃这些所谓剩下来的,人生就可悲,但是倒掉它们,我一定心疼。
当然,偶尔仍然会在心里,隐隐失落。我所失落的,不是因为我们吃着本来要倒掉的蛋糕,而是自己竟然花不起钱买下这些。
颜疏起初以为是我买的,每次看到蛋糕的时候,既开心欢喜,又抱怨我乱花钱。我说是用店内折扣买的。后来每天都带回来蛋糕,他大概也吃腻了,又也许是明白这些食物是本来准备要扔的,便渐渐地不开心,也不太愿意吃。
有一天晚上段敏佳偏偏在蛋糕店打烊的时候路过蛋糕店,便进来看看,那时候我正好在打包蛋糕,口里还塞了一块蛋糕,被段敏佳撞了个正着。
“林文方,你在干吗?”段敏佳很是生气。
我差点被他吓得噎住,心想,完蛋了,被老板抓到我偷偷私自带走店内食物,这下该被炒鱿鱼了。
没想到段敏佳说:“你没钱吃饭跟我说啊,为什么要吃这些快要过期的东西?”
原来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偷偷打包蛋糕这件事,而是遇到困难却藏着掖着不跟他说。
“我跟你说,你养我啊?”
“我养你啊!”说完以后段敏佳才发现表述有误,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提出来让我负责每天的工作餐。”
“那就负责我的早餐和中餐吧,”我也没有拒绝,“晚餐我要在家里和我男人吃。”
“你男人?”段敏佳用稀奇古怪的眼光看着我,无比惊讶,“你这么强悍的女人,居然还有男人?哪天带过来让我瞧瞧。”
吃饭的问题顺利解决了,可每天剩余的蛋糕怎么处理,仍然是个问题,你不可能把每天要来买蛋糕的人计算得精确到个位数吧。后来我和蛋糕师傅经过分析得出一个结论:下雨天和冷天蛋糕的销量更好,也许是遭遇坏天气,人们需要用甜腻美好的食物来治愈。段敏佳听了这个结论,拍案叫绝:“林文方啊,你太牛了!”
而这句话,后来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段敏佳对我说的一句口头禅了。
于是我们按照天气波动起伏来制定和预算第二天要做的蛋糕数量,虽然还是会剩余一点,但比之前少了很多。
有一天我向段敏佳提出来:“干脆把这些最后剩下来的蛋糕在打烊前半个小时派发给流浪的人吧!这样既不会有人觉得好像我们是派发过期的食物,还可以让饥饿的人填饱肚子。”
“林文方,你真的是,太牛了!”段敏佳快要对我的聪明才智五体投地,他说那个时候的我头顶上有一圈闪闪发亮、闪闪发亮的光环,熠熠生辉。
我说可能是天花板上的灯光吧。
后来我又提出登记附近孤寡老人和孤儿的生日,每年给他们免费送生日蛋糕,请他们来蛋糕店过生日。事实说明,我的这个方法很可行,并且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附近的人们渐渐都知道在这条街上有这样一家温暖的蛋糕店的存在。
当我和段敏佳成为死党,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把我当成死党的,段敏佳说:“就是那天,我撞见你一个人正在偷偷摸摸地打包蛋糕,辛酸得惹人心疼。”
6
我在蛋糕店上班整整两个月的那天,段敏佳递给我一个信封,是这个月的工资,我接过来一掂量便觉得里面的钱比上个月厚一点,对钱这种东西,我再敏感不过了,我说:“段老板,你是不是发错工资了?”
段敏佳尴尬地左顾右盼,像做贼一样心虚,生怕被店里其他员工听到:“你小点声不行啊。”
“该怎么给还是怎么给吧,要不然让人以为你包养我呢。”
段敏佳一听这话差点就吐了,说:“姐,你平时不照镜子吗?我就算随便包养个按摩小妹也不会包养你,至少人家会按摩,你会什么?”
“我会帮你扒皮、松骨和抽筋,你信不信?”我握紧沙包大的拳头威胁他。
“是这样的,基于你近来表现良好,我决定提前把你转正。”
有这么好的事,我自然不会拒绝:“那我请你宵夜吧。”
“好啊,”段敏佳眼睛一转,“顺便把你男人叫出来,让我看看是哪个男人瞎了眼自甘堕落毁在你手里。”
于是我给颜疏打电话,要他下班以后直接来蛋糕店找我。这一天,颜疏第一次在蛋糕店里,见到我经常十句里面有八句会提起的段敏佳。颜疏走进蛋糕店的时候,满脸尽是疲态,身后拖着一个更加疲惫的拉长的影子,也许最近接二连三的加班令他有些心力交瘁吧。而我还沉浸在提前转正的喜悦里沾沾自喜,竟然忽略了当时他的心情。我让颜疏坐在靠窗户的位子等我下班,亲手调了杯咖啡给他,他一边喝着,一边用偷偷摸摸且无精打采的眼神窥视这个无比精致的蛋糕店,以及穿着白色上班服在吧台里面像一只蚂蚁一样忙得人仰马翻的我。
之前颜疏一直没有来蛋糕店找我,经常加班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不想看到我服务员的身份,心疼我的同时,难免觉得别扭,或者说没面子。我知道他向来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就像高中时候他爸爸知道我们早恋的事,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他一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如今这样的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我,或者说,离当初那个性情刚烈要强的我越来越遥远。
其实我们都在变,颜疏与当年我眼中的那个他,也越来越不相像。当年的他,虽然内敛,但自信满满,每一次考试完公布成绩,他都会成为令人啧啧称赞的人物,学校里上到校长下到学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人们对他保持仰视的期望太过宏大无边,以至于最后当他意外地摔下来的时候,也注定陷入更深的暗渊,遭受更大的失望。我知道颜疏身上的痛与苦究竟有多深切,我愿意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爬出那片黑暗的阴影,以闪耀发光的姿态重新成为人们仰望的对象。
只是需要时间。
蛋糕店打烊以后,段敏佳准时开车来接我们,去J城有名的消夜城。段敏佳瞄了几眼后视镜,说:“我没想到方姐还有一个你这么优秀的男朋友。”
“你从哪里看出我优秀了?”颜疏听到这话有些尴尬,于他而言,“优秀”这个词只会勾起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与自责,两个男人之间天生的醋意莫名其妙地因此酝酿开来,只是那时的我疏忽了这些微妙的醋意,有朝一日,竟也可以酝酿成一枚炸弹,令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彻底决裂,“你才优秀呢,有房子,有车子,还有一家这么精致的蛋糕店,年轻有为。”
“这些都是拜我爸妈所赐而已,要不然我肯定活得比你们还惨!”段敏佳打趣地说,我听得出来,他只是善于自我嘲笑,并且善于把别人拉下水而已。
“原来是富二代啊。”颜疏提高了分贝,我隐约在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些刺来,“对了,还有,你刚刚说什么惨不惨的,你觉得我们现在活得很惨吗?”
“人家开玩笑而已,干吗当真?”我为段敏佳辩护。
在一家海鲜排档坐下来,颜疏点了一堆有的没的,一打生蚝,一打扇贝,一盘虾尾,一盘海蟹,还有一盘烤鸡翅,我从他手中抢过菜单:“够了!够了!”
然而他来了一句:“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买单。”然后从来不喝酒的他,居然一口气点了一箱啤酒。
我见段敏佳开了三瓶啤酒,于是把颜疏的那一瓶挪开,对段敏佳说:“他不喝酒的!”
“哪有不喝酒的男人?再说,这也不算酒,顶多就是个解渴的饮料罢了。”
我想继续替颜疏解释的时候,颜疏把那瓶啤酒抢了过去:“谁说我不喝酒?”我以为他只是被面前这个看上去比他还要柔弱还要白嫩的小男人刺激到了自尊心而已,于是也没再阻拦他。我印象当中,颜疏从来没有喝过酒,别说是白酒,就连啤酒、鸡尾酒还有哪怕是带一点酒精的饮料,他也不喝。他跟我说过,小时候有一次把大人杯子里的白酒当水喝了,整个人就醉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浑身通红,后来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天才缓过神来。
酒对他来说,就像是毒药,像是噩梦。
我有些担心他:“就喝一口,意思意思就行了。”
谁知道他一口气就把整瓶给干了。
“你行不行?”我问他。
“我怎么就不行了?”再一次,我感受到他话里夹杂的那根刺越来越尖锐锋利,好像要开始扎人了。但是我分明感觉他的脸很快就变得通红通红,我知道他是在硬撑着。
后来滴酒不沾的颜疏竟然喝完了整整四瓶,我发现他原本火红的脸色在刺眼的白炽灯下开始变成一片惨白,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只手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额头。而段敏佳还准备向服务员招手再拿一打啤酒,被我强行拦住了:“你想把我喝穷是吧!”
吃完消夜,我们刚迈出大排档的门,颜疏整个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我才彻底相信一个事实,他是真的真的不能喝酒。
段敏佳和我搀扶着颜疏上车,没想到他早不吐晚不吐,偏偏在段敏佳的车上来了个突然袭击,翻江倒海地吐了个死去活来。而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吐完为止。段敏佳开车送我们到租住的地方,又费力地把他连抬带扛地扶上楼。
“你们就住这里啊?”段敏佳有些惊讶地问,他尴尬地站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眼睛一转就把整间屋子扫视完了。
“多新鲜?像我们这种刚刚毕业的北漂一族,不住这里,难不成住高档公寓?”我发现,当段敏佳一进来,整间屋子突然变得很逼仄,窄得连瘦弱的段敏佳站在那里,我都觉得他像一棵高大的树。
后来我送段敏佳下楼,再三跟他鞠躬道歉:“段老板,实在不好意思,把你的车弄得这么脏,你把清洗的费用从我薪水里扣吧。”
段敏佳听了这话一脸不愉快:“你把我当外人是吧?”
“好好好,那以后我把你当内人好了吧?”我苦笑。
“你说的啊,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跟我段敏佳说,我可是你内人。”段敏佳拍拍他那单薄得跟叶子一样的胸膛说。
至于段敏佳和颜疏见到彼此的第一印象,当时他们谁也没有跟我说。
直到后来我跟颜疏分手后,我才听到他们对彼此迟到了将近一年的评价。
颜疏说:“林文方,其实我一见到段敏佳,就觉得他对你有意思,他什么都不缺,他给你提供工作,加工资,送你这个那个的,试图用一切物质来攻打你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为这些而动心。”
而段敏佳则对我说:“这个男人不可能是你的真命天子,他太过懦弱狭隘,他是峡谷,而你是飞翔的老鹰,需要的是包容和理解你从不降落的原野。”
7
第二天颜疏醒来以后,冲了个冷水澡,坐在写字桌边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户外面的院子。窗户玻璃有些陈旧,蒙上一层时间之尘,一直没人打扫拭擦,于是尽管外面的世界日光热烈,在屋子里看上去也依然灰蒙蒙一片。我过去搂住他,将他的头藏进我的怀里,一只手抚摸着他那浓密柔软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要是累了,就给公司打电话请个假吧。”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除了在颜疏面前,因为我发现他越来越多愁善感得像一个孩子,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需要绵绵不断的鼓励和深情的爱。毕竟,他曾受过的伤,除了我,又有谁理解呢。
颜疏将头依偎在我的怀里,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几天前辞职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昨晚的他为什么如此反常了。
“没事,工作辞了可以再找。”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辞职,只是安慰他。那几天已经辞职的颜疏,竟然依然每天早早地起床,像往常一样嘴里衔着一块干巴巴的吐司假装去上班,而我早该意识到,他出门时没有带电脑包。颜疏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于是去了附近的一个网吧,一坐就是一整天,上网投投简历,玩玩游戏,等到平时下班的时间,然后才回家。
他这样天衣无缝地隐瞒着我,仅仅只是因为自尊心。
调整了半个月以后,颜疏顺利应聘上一家还不错的合资公司。面试他的是一个叫安妮的女生,比他还年轻三岁,是公司其中一个股东的女儿,几年前在国外学习金融管理,留学回国以后就直接接手公司的人事工作。三个面试官当中,安妮是最小的一个,也是看上去最不像面试官的一个。当另外两个人仔仔细细地拿起颜疏的简历一字不漏地一边读一边问的时候,安妮却跟颜疏聊起了天来,聊喜欢的电影,聊喜欢的歌手和理想的生活,并且发现很投缘。
后来颜疏从安妮那里听说当时的面试经历,另外两位面试官看过颜疏的学历以后,并不是十分满意,而安妮以“学校不是最重要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为由执意录取了颜疏。
颜疏在这家公司从最基层的职员,最后过关斩将,成为了后来的技术总监,并且一待就是五六年,直到现在,背后自然少不了安妮的支持。
而这位名叫安妮的女生的出现,不知不觉竟然改变了我和颜疏的一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怀孕的事。
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上班,蛋糕师傅会在每一天的清早烘烤第一批新鲜出炉的面包,让浓浓的奶香从店里一直弥漫出去,游荡在蛋糕店的周围。我迷恋这种气味,胜过香水。忘了说,在蛋糕店上班的那段时间我从来不用香水,怕身上的香水的气息掩盖住面包的纯浓。后来当我不在蛋糕店了,也依然习惯不再用香水。
用段敏佳的话说就是:“林文方,你又丢弃了一样作为女人该有的特质。”
我喜欢闻面包新鲜出炉时候的味道,混合着鸡蛋、牛奶和面粉的气息,黄桃和菠萝的水果清香,培根肉和金枪鱼的肉香,偶尔还有我最喜欢的一阵香一阵臭的榴莲味。
而那天,我有种想要吐的冲动,抑制不住,跑去洗手间,却又发现吐不出来。
最初我以为是这一天的面包没做好,问过蛋糕师傅以后,他说今天的跟以前的没有什么不同,还调侃我说:“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虽然只是一句无意之间的调侃,却猛然提醒了我。
“你可别吓我。”当然,即使真的意外怀孕也吓不到我林文方,我的原则是,既然怀了,那就生。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去附近一家药店买了测孕纸,偷偷在洗手间里按照说明书测试,两道杠,我又仔细看了看说明书,上面很明显地提示:两道杠代表怀孕。
天哪!我居然怀孕了!
从洗手间出来以后,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像丢了魂,失了魄,来不及悲,也来不及喜,没有心思整理那些凌乱的糕点柜,没有心思收银,以至于总是找错钱,也没有心思安排任何事情。一切来得太快了,好像只是一场浅浅的梦境,梦里面有个声音对你从此以后的命运进行宣判,人生好像突然就要改变了。
然后想着想着,突然一个人傻笑起来。
是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不正是我一心想要的结局吗?跟颜疏在一起生活、结婚、生子,并且安稳地过一生。
我给颜疏打了个电话,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晚上早点回来,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颜疏正在跟同事处理一个技术难题,接到我电话,草草了事地回了句:“晚上再说!”然后就匆匆忙忙挂掉我电话了。
我也没有多想,只是心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好不容易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屁颠屁颠地拿着试卷想要给自己的父母一个大大的惊喜,结果父母根本毫不在乎,冷冰冰地说了句:“放那儿吧。”
倒是段敏佳像一只四处游荡的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蛋糕店,很大声地问我:“姐,听说你怀孕啦?”
“谁说的?”
“蛋糕师傅说你一早上突然想吐,然后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大半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我看你九成是怀孕了。”我瞟了一眼里面正在揉面的蛋糕师傅,他被我抱怨的眼神震慑得看都不敢看我,转过身去埋头继续揉面。
原本我并不打算把怀孕的事告诉段敏佳,我生怕他因为这个而炒我鱿鱼,毕竟工作才刚刚上手啊,我态度强势地说:“怀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要赶我走?你要知道,孕妇是受法律保护的。”
“我干吗要赶你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段敏佳在得到我的亲口确认后,兴奋得要跳起来,拍着双手,好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一样,“你知道吗?我可喜欢小孩子了,单纯,可爱,纯粹,好玩死了。”
“我怀个孕,你至于高兴成这样吗?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到时候请产假了白拿你工资的时候,你可别哭啊。”
“不就是个产假吗?我多批你一两个月也没问题。”段敏佳又想到了什么,“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说吧,什么条件?”
“我要做宝宝的干爹。”
“就这条件啊?本宫恩准了。”
“谢娘娘隆恩!”段敏佳像宫廷戏里的宫女太监一样,给我深深地作了个揖。
“平身吧。”我懒懒地说,第一次享受到那种所谓的“母凭子贵”的高级待遇,说真的,这感觉还不错呢。
“快,去换衣服。”
“换衣服干吗?”
“我们去逛母婴用品店。”
“现在是上班时间。”
“上什么班啊?有其他人在呢,今天我批准放你一天假!”段敏佳拍拍胸膛。
“谢皇上隆恩。”我也学起宫廷戏里的妃嫔来,给段敏佳作了个揖。
段敏佳把我扶起来说:“爱妃平身,腹中龙胎要紧。”
此时此刻,蛋糕师傅看着被宫廷戏毒害太深的我们,彻底凌乱了。
于是我们两个人像一对快要当爹当妈的人一样,风风火火地闯进一家专门的母婴超市。母婴超市里都是一些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还有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的女人,只有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孕妇。
我尴尬地问段敏佳:“现在来这种地方,是不是太早啦?”
“早买早省事,难不成你打算像她们一样,挺着个大肚子还出来逛街?”说完,那些孕妇们纷纷白了一眼段敏佳。
“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
“管他呢,那我们先买一些男孩女孩都用得上的,比如说尿片啊沐浴露啊婴儿床什么的。”
把超市彻彻底底逛了一遍,看完进口奶粉看名牌衣服,看完名牌衣服看五花八门的玩具,最后我被这些甚至比大人物品还贵的天价商品彻底吓傻了:一张小小的婴儿床竟然标价9999元,我心想难道上面镀金了?一罐进口奶粉标价1999元,这是牛奶还是熊猫奶?以我和颜疏两个人现在每个月的工资,除去最基本的吃穿住行,偶尔出去玩个浪漫吃顿西餐,就所剩无几了,怎么还能负担得起一个比我们花销还大的孩子?
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犹豫了。
不过转念一想,买不起进口奶粉大不了我就买国产奶粉,买不起婴儿床大不了宝宝跟我们一起睡床上,买不起尿不湿大不了让我妈缝几块尿布,湿了换,洗了再用。人哪,有几个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呢?我想起我妈总是跟我唠叨:“我怀你那会儿,家里没钱,什么苦都吃过,有三个月天天用酸泡椒下饭,挺着个大肚子上班上到生你的前一天才回家歇着,第二天就不痛不痒地生下你了。”后来我觉得一个人怀孕的时候吃什么多,生下来的孩子就更像什么,比如段敏佳的妈妈怀他的时候天天吃蛋糕,就生出了一个奶油般白嫩的小男人,而我妈天天吃酸泡椒,就生出了酸泡椒般彪悍泼辣的大女人。
最后我只买了几大包体积庞大又没有重量的打折尿不湿,就把段敏佳强行拉出了母婴用品超市。而段敏佳居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跟服务员订购了一张婴儿床,当然,我也是几天之后突然收到送上门的货物时才知道的。
而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要这个孩子了。
8
事实上,决定不要这个孩子的不是我,而是颜疏。我的观念跟我妈其实差不多,只要是跟相爱的人共同的结晶,那么就一定要生,哪怕以后不能为孩子提供优越的生活环境。有哪对夫妻非得存够了几百万才敢生孩子?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最后走走看看,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有时候不需要活得那么明明白白,也不需要活得那么懦弱不堪。
那天我很早就回家了,在超市买了颜疏最爱吃的三文鱼,煎了牛排,煲了丸子汤,等着颜疏回来吃饭,一直等到七八点钟,也没见他回来,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还在公司加班。
等到颜疏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挂在墙上的时钟,正好走到十点一刻,我准备把彻底凉透的菜端到楼下的厨房去重新加热,颜疏淡淡地丢下一句:“不用热了,我已经吃过了。”
其实那天他加班的时候,安妮也在加班,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司,安妮便说一起去吃点东西,颜疏当然没办法拒绝,毕竟他能来这个公司,也是安妮的帮忙,就提出来请她吃饭表示感谢。当然这些小插曲,颜疏并没有跟我说起,有时候本来没什么,但越是隐瞒,越让人心生怀疑。
而我一直饿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偶尔对着那几盘菜馋到不行,也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因为我不想因为贪吃而破坏了那些菜的完整。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发自内心的委屈感,而我努力地克制着,把菜放回桌上,一个人独自捡起筷子吃起这些冰冷的菜来。我在努力地控制眼泪,等着他像一只黏人的小猫小狗一样贴上来温暖地问我一句:“宝贝,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宣布啊?”
没想到他直接栽倒在床上,我刚扒了几口饭,转身一看,他已经睡着了,也许只是太累了。
而我本来打算假装得神秘兮兮,等他忍不住问起我来才告诉他的重要事情,最后我却在几天后以短信的方式告诉他了:
“我怀孕了。”
是的,就是这几个简单明了的文字,连本来准备兴高采烈的心情也从感叹号转换成了最平淡的句号。好像只是一句简单的“我下班了”或者“我想你了”而已,而他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用一句“我也是”或者“哦”来敷衍我。
半个小时以后,我收到颜疏的短信:“怎么就怀上了?”
面对这样的质问,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种问题,难道不更应该问他自己吗?
颜疏下班以后来蛋糕店接我下班,一路上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着,一前一后,我在前,他在后。我不说话,也不去回头看他,而他也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两个人之间,明明只隔着一米的距离,却突然像隔着一座喜马拉雅山脉,我在尼泊尔,他在西藏。
直到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两个人不得不对视彼此,颜疏这才艰难地开口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不知道。”我发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要?”我质问他。
“文方,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我们才刚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落脚,什么也没有,你看看我们住的地方,看看我们每个月能存下来的积蓄,你的工作才刚刚稳定,我的工作也才刚刚有了着落,你觉得这个时候,合适吗?”
按照我的个性,我想我一定会对颜疏提出来的所有质疑据理力争:房子太小了我们可以搬离这里,租个大一点的,积蓄不够可以先找双方的父母借,工作方面,段敏佳早就答应我给我休产假,而且还可以多休两个月,生完孩子,我可以把我妈接过来带孩子,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然而我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就不要吧。”
颜疏就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颜疏,胆小懦弱得就像是一只鹌鹑。
第二天,我决定一个人去医院,做流产手术。在进入流产室之前,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跟段敏佳请了两天假,也有可能是三天。因为我也不知道,一会儿动完手术出来,我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毕竟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并且一直深信不疑,我林文方才不会经历这种事呢。
段敏佳那小子根本没有多想,一如往常地用调皮捣蛋的口气回了我一句:“爱妃身体要紧,注意保护好我们的龙裔。”
我心想,我们的龙裔,就要没有了。
下了手术台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骂人,我被平日里公交站台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流产广告忽悠了,这可比他们所谓的“五分钟梦幻流产,做完流产逛商场”广告语严重得多。被医生从手术台上扶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可以直接走人了,没想到痛得根本站不稳。
“你的家属呢?”医生问。
“我自己来的。”
“你男朋友呢,怎么没来?”
“他在上班呢。”我说。
“这些男人啊,没有几个好东西,真拿我们女人流产当打耳洞啦,这时候还有心情上班,你下次让他来流一个试试。”医生只好把我搀扶到休息室里,给我倒了杯热水,善意地交代几句之后就走了。
我在休息室一直坐到下午,感觉好像恢复一些了,这才捂着肚子一步一步挪着走出医院,打了个车回家,也没吃饭,一直睡到晚上。颜疏带了快餐回来,看到我从床上无比艰难地爬起来,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对不起,文方。”他把我扶到餐桌边的椅子上。
我没有说话。
他也发现面对我有些愧疚,便说:“要不我去菜场买条黑鱼炖汤给你补补吧,听说手术后喝黑鱼汤最好。”
“这时候菜场早就关门了。”我心想,身体上的伤可以用食物来恢复和愈合,那么心里的伤呢,要怎么才能愈合呢?
一旦伤到,往往就是一生一世。
大概是第三天吧,总之,那天本来计划去上班的,结果我还是决定在家里继续休息一天,我不想被段敏佳从我虚弱憔悴的面容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身体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也就是那一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两个送货员,把一个巨大的箱子抬进屋子里,放在唯一可以放下的一片空地上,然后拿出收货单要我签字。
我一头雾水地接过收货单,上面赫然写着产品信息:胡桃木婴儿床。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买这个。”
“是你的朋友给你买的。”他们说。
然后我就明白了,这张婴儿床,是段敏佳趁我不注意偷偷买下来送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
几天前当我踏进医院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甚至从手术台上下来,看到那一团装在器皿盘里血肉模糊且还未成形的胎儿,我都没有哭。我深深认为,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哭泣的人,从小到大,只有在爸爸去世的那段时间声嘶力竭地哭过几次。而这时,我像一面抵挡了十几年洪水猛兽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蹲在地上,把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一样蜷缩起来,失声痛哭。
上班的那天,我把婴儿床的退款扔给段敏佳:“段老板,你把我林文方当成什么人?难道我连一张婴儿床都买不起吗?”我当然知道,对于段敏佳的好心好意,我本应该收下并且心怀感激,可现在,孩子没了。而我只能以这样强势的理由,回绝段敏佳这份已经毫无意义的心意。
“姐,你今天吃了火药吗?脾气这么大!”段敏佳用他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神怯弱如鼠地盯着我看,“难道是孕期焦虑综合征,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
“你才该去看医生呢!”我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假装忙碌,虽然在家休息了三天,可是走起路来还是会有一点点疼痛感,我不想被段敏佳看出端倪来,这个男人简直太精明了,连“孕期焦虑综合征”这么专业的词都顺口而出,于是问他:“段老板,你怎么还不走?”
“怎么?要赶我走啊!你这样的服务态度可不好,会把我店里心脏小的客人都吓跑的。”段敏佳听到我催他走,反而不走了,自己泡了杯茶,悠闲地坐在窗户边的位子,盯着我的肚子看。
“你看什么看?”我心虚地扯了扯衣服,捂住自己的肚子。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就是想多看看我的干儿子!”
这下我更加步步惊心了,弄不好就会被这小子看出来。
而我与颜疏之间的爆发,是在这一天晚上。
平时下班以后,我都是步行回去的,不算远,也不算近,权当是散步,可这天我疼得实在不想走路,于是让段敏佳开车送我。段敏佳送我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颜疏正从厨房出来,他这一天下班得比较早,已经做好饭了,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从厨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正好撞见我从段敏佳的副驾驶座位上下来。当然,这也没什么。
直到晚上,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房间的时候,颜疏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我问他,“是不是工作上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不是。”
“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颜疏终于问我:“林文方,我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你老实告诉我!”
“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喜欢上段敏佳了?”
“胡说什么呢?”我以为颜疏只是白天看到我从段敏佳的车上下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后自卑心作祟,以至于忍不住胡乱猜测。
“我胡说?你自己看看你跟他之间发的短信!”说着,颜疏把我的手机扔给我。这个我百分之百信任的男人,这个我与他每天晚上同床共枕的男人,这个我愿意为他走进医院忍痛流产的男人,居然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翻看我的手机。
我拿起手机,看到跟段敏佳发的最近的那条短信是我在进手术室之前给他发的,而他回了我一句:“爱妃身体要紧,注意保护好我们的龙裔。”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不过只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调侃短信而已,而颜疏却偏偏当真了。
忘了说,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看宫廷戏了。
“一句玩笑话而已,不信你自己去问段敏佳,还有蛋糕店的员工,我们经常开这种玩笑!”当我一解释完,我发现我越解释,颜疏对我的误会越深。
“呵,经常开这种玩笑!”颜疏冷笑一声,“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你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该怎么继续解释呢?难道我要像一头梅花鹿一样娇滴滴地说“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女人”?
对不起,我林文方做不到。
而颜疏接着冒出来的一句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句话彻底伤透了我的心,也成为我与颜疏之间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说:“说不定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段敏佳的,所以你才那么顺着我去流产了呢!”
听到这句话的我,彻底疯了。
我以为我会丧失理智地把这个逼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打翻摔碎,然后和颜疏扭打在一起。可最后,我却很冷静地拨通了段敏佳的电话,当着颜疏的面,像一只还没长角的梅花鹿一样对段敏佳撒娇:“皇上,过来接臣妾和你的龙裔去你家玩吧。”
段敏佳那小子二话没说,挂掉电话就直接屁颠屁颠地飞奔而来了。我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好,装进行李箱里,一件也不落下,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洗面奶,牙刷,鞋子,乃至一对细小的耳钉,一个只写了几页就荒废掉再也没动笔记录的日记本,全部塞进行李箱,把自己身上的房间钥匙掏出来,以及这几月一分不差的房租钱,放在桌子上。
我算得这样清清楚楚,就好像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其实不然,有些东西你永远算不清楚,比如记忆,比如谁比谁更爱对方一些。
然后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离开颜疏租住的地方。上车之前,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幻想,颜疏会不会从楼上跑下来,拦住车子,从我手中夺走那只行李箱,然后后悔莫及地紧紧抓住抱住我苦苦哀求:“文方,对不起,我们回去吧!”如果那样,也许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车子启动,一直开出那条窄窄的胡同,我也没有在后视镜里看到颜疏的身影。
好像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我对爱情的理解是,爱情应该是甜的,是开花后自然结的果,是永垂不朽的百年好合,自己经历过,才知道大多数爱情,最终都变成了刻骨仇恨的结局,那些深深爱着的事,从来都是传说,爱和天文特征一样,成了百年难见的现象。后来我试图去想,为什么两个人就不能好好地一直相爱下去,当初那么决绝地想要在一起,你侬我侬,柴米油盐,酸甜苦辣,但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始终如一,始终如初?
记得高中时候的生物课上,老师说过:“无论你跟谁谈恋爱,都会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由多巴胺滋生的好感期,第二个阶段是苯乙胺造成的亢奋期,第三个阶段是各种恋爱分泌物逐渐减少的麻木期。爱情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亲情,或者仅仅是一种陪伴的习惯而已,所以爱情根本一点也不像文学作品里说的那样,是永垂不朽的事,如果说两个人认识了十八个月到三十个月,还没有结婚和生子的打算,那么趁早放弃分开吧,因为过了三十个月,你会连心动的感觉都一并丧失,那样的爱情或者婚姻,都不能称之为真爱。”
那个生物老师将近五十岁了,我们称之为“情圣”,因为他总会在课堂上突然就说出一堆生物学的感情道理来。当然,除了嘴上说说,他也在身体力行着。此前他结过三次婚,后来又有人传出他跟第三个妻子离婚了,没过一个月,又传出他跟一个女学生搞地下恋情,女学生是生物课代表,跟他来往密切,经常帮忙收发作业和批阅试卷。消息传到学校领导耳朵里,校方把老师开除了。
这件不小的风波过了一段时间,在声势浩大的周考、月考和期考的压力下,大家渐渐也就忘记了。直到大三的一天,我高中时候的死党林希突然打电话来,神神秘秘地说:“林文方,你知道吗,我们高中的生物老师和那个女同学结婚了。”
“等着吧,说不定哪天又离了。”我承认当时不过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因为在我印象里,他是那样一种人,追求刺激、新鲜感以及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曾经大放厥词:“那种想要跟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想法,不过只是某一瞬间的冲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懦弱又自私,渴望不受牵制地自由穿梭于一段又一段感情,热爱就发光,不爱就麻木,这些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从这个角度而言,感情没有孰对孰错。”
过了几年,他们真的又离婚了。当然,依然是林希告诉我的。
而这一刻,我觉得生物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那些令人嗤之以鼻的狗屁理论,其实是理智、科学且有理有据的事实。
而我与颜疏,就是最好的证据。
从此往后,我们天涯海角,安好或不安,都成了各自的事。
9
段敏佳帮我把行李箱拎回家,沉甸甸的行李箱让他再也忍不住地问我:“姐,你跟颜疏闹别扭了?”
我没有回答他,此时此刻,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精神恍惚地一头栽倒在段敏佳给我准备的卧室床上,按照段敏佳形容的,那几天的我就像一具僵尸。段敏佳一句话也不敢再问,生怕惹怒了我,对准他的脖子一口咬下去。
直到第三天吧,我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我才精疲力竭地从床上爬起来,像死过一回的丧尸,重新从坟墓里爬出来。
而这时,我最大的感触就是,我肚子好饿。
段敏佳给我倒了一杯水,把早就做好已经凉了的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叮”的一声响,微波炉一打开,我就闻到了一阵接一阵的香味,蒜香脆骨,酱汁红烧肉,桂圆炖鸡汤,甚至连青椒土豆丝酸酸辣辣的气息,也尤其迷人。我一口气吃了四碗饭,喝了一碗鸡汤,段敏佳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朝我竖起大拇指,又一次说出了那句对我说的口头禅:“姐,你也太牛了。”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来,我都深信不疑,那是我一生当中吃过的最酣畅淋漓的一顿饭。
睡也睡够了,吃也吃饱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蛋糕店怎么办?”
“傻瓜,你都这样子了,还想着蛋糕店,我趁着你休息,给店里的人安排了一个云南五日游呢,现在他们应该到大理了吧。”
“什么?”我刚刚坐下,再一次被段敏佳的话刺激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算上我?”
段敏佳一听这话,估摸着我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贪图小便宜:“好好好!等你好了,我给你也安排个度假。”
我打着嗝说:“我已经好啦。”
的确,我发现,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治愈人心了。
我就那样在段敏佳家里住了大半个月时间,每天一起上班,下班后吃饭逛街看电影玩游戏,什么也不去想,也不想再去想。段敏佳几乎带我吃遍了全J城的美食,上至奢侈法餐,下至廉价路边摊,那时候觉得段敏佳简直是一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说:“你知道吗?治疗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吃,这是亘古不变的哲理!”我当时将信将疑,觉得有些道理,又似乎毫无道理。
而觅食这一招,后来我用在失恋的段敏佳身上,也屡试不爽。人果真是这样一种动物,食欲与情欲,是相生相克的,食欲可以增加情欲,也可以扼杀情欲。我记得在我爸去世后的那些年,我妈陈美彤闲来无事,每天就是看看明星厨房之类的美食节目,去超市买菜的同时还会心血来潮地抱回来一堆烹饪书籍,学做川菜、京菜、粤菜、法国菜和泰国菜,换着花样,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会因为口中酸甜苦辣的味道变得不一样,其实你仍然在世界上的某个原地自转着,这种自我慰藉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令人不自知。
直到那天颜疏终于出现在蛋糕店里。比起半个月前,他像彻底变了个人,不再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是精神焕发,穿着一身西装革履,整洁得看不到褶皱,平时想起来就剃一下想不起来就一直任其肆意妄为地生长的胡楂也不见了,干净的嘴角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手里提着的,也不再是那个买电脑时赠送的劣质电脑包,而是一个泛着亮光的崭新LV皮包和一盒打着蝴蝶结的意大利巧克力。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打扮,我印象中,颜疏可以说简直是一个直男癌初期患者,平时穿的衣服也跟校服一样宽松,衣服的颜色除了灰头土脸的泥巴色就是灰色。然而现在,他像个翩翩绅士一样,款款向我走来,那种自卑感终于被自信心压垮的神情,仿佛在以无言的铁证告诫我:“看看吧,林文方,没有你,我比以前过得更好。”
而我呢,却穿着白色的蛋糕店员工服,戴着一顶感觉比我上半身还要长的帽子,不化妆,也没有任何配饰,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正处在水深火热的生活里饱受煎熬折磨的大妈。
我觉得自己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文方,我升职了。”颜疏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试探我的气消了没有。
“跟我有关系吗?”
“这是送给你的。”他把巧克力盒子递到我面前。
“我不稀罕。”我直接把盒子掀翻在地上,盒子里不同形状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散落一地。那是颜疏在我曾经被一股香浓的松露巧克力味吸引过去的一家店里买的,当时我们只是隔着透亮的橱窗,看到昂贵的价格,然后我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巧克力吃了发胖,就强行拉着颜疏离开了。我记得有高中的那个生物老师说过,一个女生的幸福感其实很简单,你给她一颗巧克力就可以。情人节最好的礼物,永远是巧克力,不开心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也是吃巧克力。巧克力是一种充满神奇魔法的东西,因为它里面含有大量的苯乙胺,还有丰富的镁元素,可以让人安神,产生甜蜜与幸福的感觉,哪怕那种感觉,并非真实。
颜疏从来没有送过我巧克力,他是属于呆板的那种,不太懂得制造浪漫,那是颜疏第一次送我巧克力。我扪心自问,林文方,你未免太绝情心狠了吧?如果你乖乖收下那盒巧克力,尝到无法抵挡的滋味,你自以为坚硬的心会不会像巧克力一样被融化呢?两个人重归于好,是不是就是最好的结局?直到后来当我知道,送巧克力这个点子,其实是那个叫安妮的女人告诉颜疏的,作为报答,颜疏也顺便给安妮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后悔过那件事。
我卑微的倔强,至少让我看清,颜疏是怎样一个人。记得高中那会儿,颜疏在很多人心里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大家惊叹他的成绩,喜欢他沉默谦卑的性格,也暗慕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那种轮廓,即便是一身宽松丑陋的蓝白校服也遮不住的。那时候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美的。或许那一切,不过是我匪夷所思的想象与猜测而已。真实的颜疏,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内心是怯弱的,自私的,虚伪的。
“晚上一起吃饭吧。”
“没空!”
“有些事,我觉得必须坐下来慢慢和你说清楚。”
“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我更怕的是,并且我也能猜到几分,颜疏改头换面地想要跟我坐下来慢慢说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和平分手。对于和平分手这种给我温柔一刀的做法,我林文方怎么可能接受?我宁愿分得轰轰烈烈,死得彻彻底底,也不愿意被人拉到屠宰场上宰割。因为我觉得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如果在分手之后还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若无其事地来往,那只能证明,你心里从未住过他。但凡住过一个人,那个人走之后,你的心里从此就有一块空缺和伤口了,怀念会痛,夜晚会痛,独自一人会痛,你以为你置身于人潮与阳光之下就会有所缓和,却还是隐隐作痛。
如果不能好好地爱,那我一定会选择痛痛快快地恨。
知道吗?这世上凡事都要讲先机,分手也不例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当你想要说分手的时候,对方却比你先一步说出口,那么被分手的你,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来,永远都会有一种心有不甘的错觉。
所以我坚决果断地在颜疏准备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抢先一步说:“我们分手吧!”
说完以后,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舒畅,像成功登陆月球表面,并且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插上一面胜利的旗帜,或者庸俗一点说,就是憋着尿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行驶,终于憋到了服务区。
10
有一天,段敏佳说J城有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很好吃,叫上我一起去吃晚餐。两个人在外面排了半个小时的号,终于等到座位,刚刚坐下来,我就发现段敏佳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在看我,而是越过我看我的身后。“什么人比老娘我还漂亮,看得你这个伪直男两眼发直!”我好奇地转过头,就看到和我背靠背坐着的颜疏,以及和他坐在一起刷火锅的那个叫安妮的混血女人,颜疏把牛肉片夹到漏勺里,涮熟以后,仔细挑出上面一颗一颗的花椒,然后夹到安妮的碗里。这种温柔细致的事,颜疏以前只会对我一个人做。高中时候的他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林文方,不管你外表或者内心长得有多彪悍,我也会每天晚上送你回家,下雨天给你撑伞,天冷的时候无条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你身上,天热的时候用一本薄薄的作业本为你扇扇子扇到手抽筋。”他还说过,世界上有六十亿个人,而他只会对我一个人做这些。后来我才醒悟,我妈把我生得这样彪悍,是想让我用自己的彪悍来保护自己。
现在,我想起颜疏这些话来,突然就像一口气涮了十盘又腥又臊的羊肉,想吐。
“我们走吧。”我把段敏佳连拽带扯地拉出火锅店。
“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段敏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向家长投去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祈求原谅。
“你小子能有什么事瞒得过我?”我心想,这段时间成天跟段敏佳吃穿住行在一起,我都快变成他肚子里一条体积庞大的蛔虫了。
“其实……”他吞吞吐吐地说,“在你还没有跟颜疏分手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他和那个女的一起吃饭。”
“那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心想,亏我林文方已经把你当兄弟姐妹对待了,你却出卖我。
“我是怕,你一激动,动了腹中胎气,伤了我们的龙裔。”
我这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告诉段敏佳,其实我早就流产了。
“我们的龙裔,早没了!”
“什么!怎么没的?”段敏佳比谁都激动地跳起来。
“我去医院流产了,就是那次请假的时候。”
“为什么?”段敏佳这才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觉得那几天你有点不太正常,走路都捂着肚子。”
“他不想要孩子。”
“他不要,我要啊!”
“你以为这是玩具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给别人?”
按照段敏佳所说的,那么其实颜疏在跟我分手之前,就跟那个混血女人走得很近了,当然,他们可能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就像我和段敏佳这样。但我不会像颜疏那样,晚上明明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吃饭,回家以后还要假装没吃饭一样继续跟我吃饭。大多数的掩饰,都是因为心虚。
下班以后,我坐在蛋糕店里,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稀少,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俗不可耐,可你又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确把原本漆黑一片的夜晚装点得精致繁华。我突然想起最初来J城的时候,马路太宽,车辆太多,行人太多,以至于过斑马线都会感到害怕,而颜疏就会走在我的左手边,用他的右手,抓紧我的左手,让我觉得,即使这个城市再大,我也不会迷失。
现在我终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失感,因为我主动放开了抓我左手的那个人,一个人像一条鱼,游弋在苍茫大海一样的世间。
这样每天守在蛋糕店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北方温室里的一盆多肉植物,一旦离开这里,离开段敏佳,我就会丧失生存的能力。而今天我所见到的颜疏,已经挣破困缚着他的茧,化身为蝶,离我远去。
我不能输给颜疏,绝对不能。
于是我极其冷静地对段敏佳说:“我要辞职!”
段敏佳听到这话,简直就要哭出来,像个孩子质问抛弃他的妈妈一样质问我:“你走了,蛋糕店怎么办?我怎么办?”在他看来,从我踏进蛋糕店的那一瞬间,一切就都好像是上天注定。
“可我不能输给颜疏,你懂吗?”
段敏佳当然不会懂,他出生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家庭里,别人有的,他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从来不用跟别人去争去斗个你死我活。而我和颜疏不一样,我们就像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现在,连颜疏也跑在了我前面,把我甩得远远的。
“没事啦,以后蛋糕店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随时可以帮忙,你也还是我死党,哪天我要是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你要继续收留我哦。”
段敏佳做出对天发誓的手势,对我说了一句我听过最实在的誓言,当然也是我最不想兑现的誓言。
“我随时都在等你回来。”